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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戶人家裡養了金魅,大家都這麼說。說是那戶人家田裡工作得太好太快,讓人懷疑,又說是那宅子一塵不染的程度,太讓人害怕,還說是曾在深夜裡看到面發青光的查某仔在院子裡掃灑。他們說得繪聲繪影,說得好像真有那麼一回事,而你知道的的確確是真有那麼一回事,你知道,你就是知道。

 

  胡說。但你回想起你跟女兒這麼說的時候,那時女兒玉花這樣斥責你,她說那是嫉妒的人散出的謠言,充滿醜惡的意念。她把這話當作是不得聽的閒話,而且,她說,她從沒聽過什麼金魅。

  怎麼沒聽過?你正色認真道,就是那代人做工的金魅啊,那吃人的金魅。然後你發現女兒用錯愕的眼神看你,隱隱露出害怕的神色,才意識到自己大聲說話時眼瞠齒露,表情太過駭人,於是稍微收斂了些。阿爸,你又喝太多酒了,玉花說,然而你假裝沒聽見,只是又再度似強調又似吊人胃口地低聲重複:就是那代人做工的金魅啊,那吃人的金魅。

  造孽喔。

  

  金魅的事你是聽隔壁宅子的姐姐說的。小時候,住家附近的大宅有個幫傭的女孩,叫做金羅,對小孩子很好,她被差出來跑腿時,從不嫌那些圍在她附近的好奇孩子又吵又煩,每一次都親切回答他們對大宅的任何疑問。

  你記得那一天,一早就被人們的談話聲吵醒,你豎耳細聽,聽到他們說昨晚到大宅子裡作客的紅髮女人好像不見了,失蹤了,被人帶走了。你記得大人講述的語氣,有些擔心害怕,大家都問,是什麼人做出這樣可怕的事?但你還小,不懂,只聽到你想聽的:紅髮女人。你第一次知道人的頭髮能是紅色的,真的有紅髮女人嗎?

  你問你阿母,但你阿母只說,囝仔人有耳冇嘴。好吧,既然你阿母不肯回答你,你又有什麼辦法?

 

  你跑到路上等在路邊,你要問大宅子裡的金羅姐姐。

 

  她比往常時間要晚出現,走得也要快得多,不過一見你還是笑吟吟的,那笑聲輕輕的,一如往常地吸引你。她說,真的有紅髮女人,不過現在不見了。她還回答了你其他問題,於是你知道,紅髮女人消失了,但身上的衣服、首飾,還有頭髮,好多好多紅頭髮,完整地留在床頭,就像是個精心策劃的惡作劇,好像她躲起來了一樣。

 

  她會躲在哪裡呢?找得到嗎?你知道好幾個捉迷藏時躲藏的好地方,心想也許能在其中一個找到躲著的紅髮女人,喊聲:抓到妳了。但金羅哼哼一聲不同意你想的。

 

  怎麼找得到?她是被金魅吃掉了啦。她說。

 

  金魅?你第一次聽到金魅這個詞,纏著女孩又問了:那是什麼?金魅是什麼?

 

  你不知道金魅?就是那代人做工的金魅啊,那吃人的金魅。金羅說,詳詳細細地回答你,金魅是妖怪,生前是幫人做工的女孩子,被苛薄的女主人打死,死後成了厲鬼,會在夜裡幫人打掃,幫人做事,插秧收割、裝貨卸貨……只要示範一次牠就會了,什麼都做得快、做得好,還不會偷懶生病,也不用領你錢財,吃你飯菜……不過要吃人。牠一年吃一個人,吃人的時候不吃頭髮,會把衣服留下,就跟那紅髮女人的情況一模一樣。

 

  好可怕。你吐了吐舌頭,為什麼大宅子裡會有金魅?妳會不會怕?金羅壓低聲音,她不知道為什麼有金魅,不過八成是主人供養著來做事的,不過她才不怕,早上主人派人清房間時,她才沒有像另一個傭人一樣,嚇得雙手發抖,差點連事情都做不好。

 

  真的不怕?你見金羅的臉一紅。真的不怕,她說,她還偷偷留了一點頭髮下來,她不怕。真的?你喜出望外,說你想看。她遲疑了一下,然後搖搖頭,說,不要吧,你要是說出去怎麼辦?會被罵的。她說。你不會說出去嗎?

 

  我不會,我很聽我阿母的話,你說。什麼話?她問。囝仔人有耳冇嘴,你再說。她聽了大笑,你也跟著笑了,為自己神來一筆的幽默感到洋洋得意。

 

  於是金羅讓你看了。她用白白細細的手指拈著那一束紅髮,讓你傾身瞧個仔細。紅髮微微捲曲,不是你想像中的那種鮮紅,而是像楓葉的紅──即將開始褪色的那一種,開始透出泥土的顏色,卻還是帶著光澤,你覺得很好看。

 

  紅髮女人不知道都用什麼洗頭,頭髮滑得很。她一邊這麼說,一邊將頭髮遞給你,等著你好奇伸手來摸。你伸手過去──卻突然間想起金魅,想起這妖怪在夜裡將紅髮女人一口一口吃下肚。牠是先拔掉頭髮再吃,還是吃下了再把頭髮嘔出來?你看著眼前的頭髮,記起那是妖怪碰過的頭髮。

 

  你莫名強烈地恐懼起來,將原本靠近的手迅速抽回。你不敢碰。

 

  金羅見你害怕的樣子,又輕輕笑了,忍不住要逗你,把頭髮往你的方向揮了揮,惹得你後退一步、兩步,然後轉身就跑。她輕輕的笑聲持續,在你背後響著,第一次,你覺得那笑聲太高亢刺耳,幾乎帶著邪氣。

 

  好可怕。你那時是真心這麼認為。

  

  瘋查某,瘋查某,你好像又聽見那笑聲,於是搖搖頭,喃喃念著又喝了一口酒,引來女兒責難的一瞥。當然,你不是在說她,玉花大多時間很理智,也一直都很乖巧,或許是太乖巧了點。

 

  你猶記得玉花向你說要去幫傭,好賺點飯錢,你那時酒還未全醒,卻已經開始心疼女兒,你說,不要吧,看人臉色,賺這種錢多辛苦,卻沒想到玉花突然重重摔下手裡的東西,開始生氣地指控,數說你的揮霍、懶惰、好酒、無所事事和不負責任。你知道家裡沒有錢了嗎?你知道別人都怎麼說我們家嗎?她聲音顫抖。

 

  你被迫想到你曾經的風光,當時田也有錢也有,房子還新而妻子也還在,看著四周的斑駁牆壁,你一句話也不能回,你又開始想找酒杯。好、好、好,聽妳的就是,你唯唯諾諾地說。妳要去哪裡做?你姑且問。

  她說她要去那戶人家。

 

  這次是你暴跳如雷,打翻了酒杯酒瓶跳起來。你不准,不准、不准、不准──你大吼,什麼地方不去偏要去那個鬼地方?就是餓死你也不讓她去,不准去。

 

  玉花卻笑了,輕輕笑了,你以為你有得說話?她冷冷、苦苦地笑著,輕輕地,你耳邊迴盪起另一陣笑聲,一瞬間,你頭皮發麻。

 

  不要那樣笑。你更大聲地吼著。

 

  然後你猛然驚覺自己對玉花太兇,你的妻死了,玉花可是你唯一的女兒,你剩下僅有的。你看見玉花流著眼淚,但表情冷淡,看來心意已決,她說,對方已經答應,而她也做了一下午,這事已經定了,你要是不肯,那麼她就不再回來,你自己餓死或醉死隨便了吧。她說她不懂你恐懼些什麼,她做的光明正大工作,不偷不搶,無愧天地,根本沒有什麼好怕的。

 

  不是,不是。你嘗試著開口,然而被酒精浸鈍了的舌,沒辦法好好講出你所恐懼的。金魅……你說,然而玉花轉過身去不再理會你。你終於明白,你在家裡的地位已經遠遠不如以往的崇高了……在這個只剩兩人的家裡。再怎麼說,玉花一直都很乖巧的,太過乖巧了,而且也很少不理智,真的。這件事,你無論如何是無從置喙了。

 

  好吧,好吧,你不安地想,隨即又感到一些慶幸,因為,至少外頭的人不會再說話了。你茫然抓住酒瓶。

  

  人言可畏,你很早就知道了。你想也許是下人多嘴,童年那戶大宅,養著金魅的傳聞緩緩擴散,不久那一帶每個人都開始這麼說:夭壽喔,那養金魅的人家。你和玩伴不敢再爬到大宅邊的龍眼樹上摘果實,深怕氣急敗壞的主人會把你抓住,供給金魅吃了。你又聽有人說,沾了金魅唾沫的東西,吃下肚也是會被金魅攝去魂魄,於是你也不再敢拿金羅給的糖了。

 

  那戶人家沒幾年便漸漸衰落,因為越來越少人願意與之往來……也許還有其他原因。家人散了,傭人也走了,最後連牆壁也都傾頹了。你聽說最後大宅主人吊死在屋樑上,沒有幾個人願意為他收屍。報應喔,你聽你阿母說。

 

  那個親切的女孩金羅,你記得她待了很久,但從什麼時候開始,她也消失了,再也不曾出現。

 

  你不再那麼常四處閒晃遊玩了,因此在很久之後才發現金羅不見了。隨著年紀漸長,家裡派給你的不再是跑腿差事,而是種種粗活,你是男孩,不久也被叫去一起下田,於是嬉戲玩樂的時間少了。你深深懷念起以前能在路上與金羅相遇的悠閒時光,在一天繁重的事務結束後,你常會躺在床板上,揉著痠痛的腰與四肢,突然著魔似地想念起金羅的笑聲。

 

  你想念她的笑聲,那輕輕的笑聲,那陣笑聲帶著一點妖異的氣息,有時會在你耳邊、在你夢裡響起,輕輕地。

 

  你起了雞皮疙瘩,於是再喝一杯酒。

  總歸是一下就過去了,童年。你長大成人,繼承父親的田,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人家都說你很勤奮,又有野心,沒幾年全村的人都知道你了,他們都知道你學得快,手腳快,體力好,做得好,插秧收割都難不倒,能顧自己的田,還能顧別人的田,紛紛雇請你幫忙,財富於是這樣累積得迅速,田也增得迅速,轉眼間,還多了一座土埆厝,一個妻子。好快。

 

  再後來還多了玉花。你還記得她的第一聲啼哭,妻子欣慰的笑,淺淺的,你顫抖著抱著她們兩個,因為怕驚動深沉睡去的她們,雀躍無比卻不敢大聲嚷叫──啊,你多麼開心啊。

 

  你曾經多麼開心啊。

  

  人言可畏。那段日子,金魅的傳說隨處可聞,就好像每個城鎮都有戶人家養著金魅,哪個人不見了,人們說是金魅吃的,哪個人暴斃了,人家也說是金魅害的。這樣的傳聞你聽著便感到害怕,你還記得童年的那戶大宅,記得那家人的下場,引以為戒。然而你再怎樣避免,卻還是沾染上金魅的傳聞,人家說你學得太快,手腳太快,體力太好,做得太好……人家嫉妒,說你雇了金魅在幫你做事。

 

  人家還說明義兄吃了你送的餅,三天後就魂歸西天;而那天洪伯的憨子自己到溪裡玩水溺死,洪伯找不到人,竟然氣沖沖地到你家門前來要……

 

  面對這些指控,你摀著臉說,沒有,你沒有。你心裡想起那吊死在屋梁上的主人,心裡發毛,你不要這樣的結局,你不要,你怕,你不想聽人家這樣說。既然人家說你學得太快,手腳太快,體力太好,做得太好,你就索性不學了,不動手腳了,不費體力了,什麼也不做了。你疏遠那些嚼舌根的人,不再接受那些越來越少的雇請,連自己的田都逐漸荒蕪。手邊的錢財吃完了,你就開始賣地,越賣越多……越賣越多……

  

  你喝酒,喝酒,還是喝酒,這次玉花不在,沒辦法制止你開新的酒瓶,你於是一杯又一杯下肚。一杯酒與一杯酒之間,你想起當初,當初為何要這樣做?當時你的妻不明白,現在玉花不明白,而有些時候,連你自己也不明白。只是當你走在人群中,聽見背後傳來的窸窣訕笑,你就背脊發涼,全身僵硬,連回頭的勇氣也沒有;甚至你在田野中,也會莫名地聽見輕輕笑聲──你渾身顫抖,再也不能放心,這樣的你又要如何做事?

  

  無論如何你的妻怎樣也不諒解你。那時她懷了身孕,接生玉花的老產婆摸過肚子,說是尖的,是男的準沒錯。你就要有兒子了,你的妻就要有兒子了,玉花就要有弟弟了……你想著,喜不自勝,你的妻卻憂愁滿面。你的妻只知道,上一份收入不知是何時的事了,而你在家無事已有一段時間,最近幾餐還是由遠來拜訪的親戚接濟的,而那親戚住過一晚後便不告而別走了。

 

  她難得面露慍怒,質問你這些日子來的詭異行徑,你支支吾吾,不敢明說,只是一面保證你將重新踏實工作,一面用沉沉的大鎖,將客房鎖上。

 

  你的妻子要你看著她。她問你,為什麼要把客房鎖上?前一晚的客人什麼時候走的?需不需要打掃?你說不,不,妳別問,不會再有人來住了,心裡知道這是真的。為什麼?她卻繼續問了,為什麼你說不會再有人來了?為什麼你寧願把田一塊一塊地賣掉也不願繼續工作?妳別問,你的恐懼說不出口,你只是說,妳別問。然而她繼續問了,人家說你毒死了明義兄,是真的嗎?人家說洪伯的憨子溺死前來過這裡,是真的嗎?

 

  人家說你養了金魅,是真的嗎?

 

  你回過神來的時候,她臉頰上已印上你的掌印。你自己也嚇著了,張嘴說不出話來,你的妻果真也沒繼續發問了,只是看著你,失望透頂。你一瞬間想道歉,但嘴張著,怎樣也發不出聲音來,只能看著你的妻迅速轉身離開你。

 

  啊……

 

  不知不覺你喃喃喚你的妻,一喚再喚,喚得桌邊做針黹的玉花不耐抬頭。阿爸,阿母已經死了,你怎麼叫她都不會回來了。她說。酒意之中,你聽不進她的話,只是心裡一邊想著:啊,玉花越來越像她阿母了,一邊繼續叫喚,一喚,再喚。玉花臉一沉,低下頭去不再理會你。

  你又再喚了幾聲,幾乎像是嘆息,像是安撫,又像是補償。不知道這樣的補償夠了沒有,啊……你怎麼當初就沒能喊出聲呢?

  你喚你的妻,無人應答。那是你尋找打工一整天後終於歸家,家門前卻悄無人聲。夏季的天光猶亮,卻已經看不到夕陽,還未點起火光的屋子,居然顯得陰森可怕。

 

  你再喚一次,依然無人回應,屋子寂靜得駭人……但是隱隱約約,你背後好像傳來一聲輕笑,你快速轉身,卻一個人也沒有。你搖搖頭,再大聲叫喚,玉花,小小的玉花從房間探出頭來。

 

  妳阿母呢?你問。

 

  玉花搖搖頭,好像在發抖。你阿母呢?你再問,玉花卻哇哇大哭起來,哭喊著阿母、阿母……你慌了,馬上逃命似地跑到市街上,一戶一戶敲門,不理會他們的皺眉,幾乎語無倫次地問他們有沒有看到你的妻?他們說沒有,沒有。大概也覺得有些奇怪,幫著你一起問、一起找。但是沒有、到處都沒有,沒有人看見你的妻,她不見了。你跌坐在地上,彷彿墜入深淵。

 

  到哪裡去了呢?旁邊的人這樣討論,接著卻開始說起,這些日子,你無所事事的日子,她過得多麼辛苦,歹命喔。你聽著羞愧汗顏,緊接著卻聽見人說了:也許是跟人家跑了,這樣也好。你不在乎是誰說的,只是站起來,往那人臉上掄了一拳。

 

  接下來你忘了你是怎樣回家的,你渾渾噩噩心神不清了好幾日。你的妻走了,怎麼可能?你不信。她怎麼可能狠得下心來,拋棄你、拋棄玉花?

 

  你問玉花,她那時為什麼哭?她搖搖頭說不記得了。你的妻,她的母親去哪裡了?你再問,她最後看見她時她在哪裡?玉花指了指右邊走道。你往走道走去,一步一步,檢查著地板與房間,最後走到客房前,看見上頭的舊鎖鏽蝕了,脫落在地上,宛若一具死人骸骨。

 

  你愣愣地看著,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你的妻不可能狠得下心來拋棄你、拋棄玉花──所以你的妻一定是死了,連你未出世的兒子一起,一定是,你知道,你就是知道。你頹然坐倒在地,嘴裡發出駭人的嚎哭,讓玉花又嚇得大哭起來,但你無法停止,無法停止,無法停止……

 

  你約莫就是這時開始喝酒,你再也不願記憶這些令你神傷的事。

  你的確忘掉了一些東西,自從你開始喝酒,你就不記得你的日常生活瑣事了,什麼時候醒來?吃過飯沒?該洗澡了嗎?向鄰居借的錢還清沒?這些你全都忘掉了,然而真正想忘記的那些,卻不知為何仍記得清晰,尤其是在醉茫茫的時候,你不只一次吵著要回以前那座漂亮房子,又困惑應玉花的名而來的竟是個荳蔻少女而不是八歲的小孩……或是喚了妻子,再為了她始終不出現而憤怒咆哮嚎啕哭泣。

 

  但常常酒醒之後,你又說你不記得這些舉動了。

 

  那些難得清醒的時候,你很少覺得惆悵,想的多半是:米缸都要空了,玉花這幾天該要回家一趟了。對於喝酒這件事,你倒是樂觀:再加把勁,再加把勁,就可以忘掉了,忘掉你曾經舒適的房子不再,而你的妻已死,所以你又再度尋找酒瓶,倒酒。

 

  一杯酒,吞落喉。

  然而你大概忘不掉這聲遲疑的敲門,敲門聲盪出偌大回音,門板晃動,卻沒抖落任何一片東西,你應聲打開門,起初有些不耐,而後那些人圍上來,表情凝重,你沒來由地心生恐懼。

 

  做什麼?你說。

 

  他們向你說。他們說玉花兩天前害了急病,他們說玉花高燒夢囈痛苦哀嚎,他們說玉花沒撐過昨天晚上他們說玉花死了。死了死了死了。

 

  開什麼玩笑。你說。

 

  他們只遞給你一枚手鐲。沁涼的玉石在你手中卻彷彿滾燙,發散不祥的溫度,你認出了幾枚熟悉紋路間的某道刮痕,認出那是玉花的手鐲,很小的時候就套上左臂,如今應該不可能拿得下來。

 

  應該不可能拿得下來。

 

  她怎麼了?你們把她怎麼了?你尖聲質問,而更多的句子堵在喉頭問不出口:怎麼玉花害了急病呢?怎麼玉花撐不過昨晚呢?怎麼玉花就這樣死了呢?怎麼會這樣呢?怎麼可能呢?

 

  怎麼她左臂上的玉鐲竟然拆下來了呢?你們把她的屍身怎麼了呢?

 

  燒掉了,他們說,疫病,他們說,怕要是傳給大宅子的人,不好。你聽到他們這樣說。

 

  所以沒有了,你像洪伯的憨子一樣地說,沒有了。他們搖頭,然後遞給你一個紅囊袋,好輕,幾乎掂不出重量,你一把搶過幾乎要扯破似地將它打開。

 

  裡頭是一束頭髮,玉花的頭髮。

  

  稍晚你坐在門廳地板上,傻傻地瞪著大門。大門敞開著,一邊門板好像是壞了,夜晚的風毫不留情地灌入廳堂,捲起你的衣角和鬢髮。酒瓶在地上砸碎了,因此你破例地沒喝酒,然而你的腦筋褪了酒精卻依然昏沉,這昏沉則肇因於稍早的拉扯與扭打。

 

  他們拉扯你、毆打你,因為你瘋掉一樣,厲聲尖叫,掐住來人的脖子,喊著不知所謂的話語,而他們狠命不留情地又拽又拖又敲打,卻還差點沒能將你拉開。你怎麼肯放開?玉花……玉花……

 

  你要找酒瓶,卻只摸到一地的碎片,於是又呆坐著,不曉得該如何是好。你被迫面對擺在眼前的現實──

 

  沒有了,什麼都沒有了。

 

  你曾經成功過,至少是有點事業,有不錯的房子,衣食無虞,有妻女陪伴……如今你驚駭地發現,這些全都只是曾經的事了,那些你還沒忘掉的場景浮現,此刻折磨你,逼迫你,殘酷無比,如何搖頭晃腦都無法甩去,你手腳都抖著,在大廳受困似地來回走,想哀嚎,想大吼大喊,像剛剛那樣大喊,沒有人懂得你心底的悲苦,沒有人懂得你會喊出什麼,就像剛剛也沒人知道你喊著什麼,只有你自己知道──你喊著:你們把她吃掉了──

 

  玉花被吃掉了。你知道,你就是知道。早就說過了,那戶人家養了金魅,可是玉花就是不聽,玉花就是堅持要去幫傭賺錢……她被吃掉了,你散盡家財了,你的妻和肚中的兒死去了,現在玉花也被吃掉了,吃掉了,你什麼都沒有了,都被吃掉了,你還留在這裡做什麼?

 

  你起身往五斗櫃慢慢走去,沒點燈,因為早已沒錢買燈油,黑暗中你摸索著,拉開五斗櫃抽屜,摸出一把剃刀,只看了一眼,便往手上劃。

 

  一刀、兩刀……然後你就停手,再也劃不下去了,因為好痛,實在是太痛了,可是當你細看,傷口還不深,這點傷流不了多少血,這點傷死不了人。

 

  你突然大笑起來,笑了一下又轉為慟哭。荒謬、荒謬喔,你想著,你一生一事無成,潦倒落魄,落得什麼都失去,什麼都沒有,如今竟然連了結的勇氣也沒有,慚愧喔,你的妻會怎麼說?玉花又會怎麼說?

 

  深夜,只有一片寧靜回應。是啊,你還記得你的妻從不多話,不過玉花不是,她大概會嘮叨很多,你彷彿聽到玉花說:阿爸,你這是在做什麼?剃刀是拿來剃頭的,不是拿來割手的。

 

  剃刀是拿來剃頭的,不是拿來割手的。是啊。

 

  你將剃刀滑過頭頂,削著、刮著,地板馬上堆了一層你落下來的髮絲,你仔細地剃著,期間幾次割傷了自己,但只縮了一下。最後你任由剃刀落在你腳邊──落在你褪下的衣服上,你像出生嬰孩一般光溜溜的,一步一步,走向那間房間,那間鎖上的房間,那間乾淨的客房──那間你的妻、你的兒子死去的房間。

 

  你想像那天你的妻是怎樣貼心地撥下鏽蝕的鎖,準備找人換新;你想像門怎樣被風吹開了,而你的妻走進房間要將門帶上;你想像你的妻看見一塵不染的房間,心裡是怎樣覺得疑惑又有些受傷。

 

  然後你想像,這時你的妻因為懷孕的不適而暈眩,雙腳發軟,扶著門蹲下,然後她或許是決定先就地小寐一會兒,也或許是就這樣暈了過去。你想像妻躺在房間裡的樣子,學著她的模樣,躺在房間中央。

 

  你睜著眼,卻什麼都看不見了。一片深夜的靜寂中,你深信聽見耳邊傳來了笑聲,就是當年金羅的笑聲,那刺耳的高音,那帶著邪氣的輕笑,你知道那就是金魅,你知道,你就是知道。

 

  就是那吃人的金魅啊,那代人做工的金魅。

 

  報應喔。

 

  你等著牠一口一口將你吃盡。

​青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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