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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歌流初夏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印旛沼旁。

  月光被水面捧著,波紋蕩漾著像銀色的絲,歌聲般地綿延不絕。那時他還是個少年,正將褲管捲到膝蓋,光腳踏入水中,動作極為小心,甚至帶著羞澀與靦腆。為何要在這個時間來印旛沼?初夏不知道,但她決定嚇嚇他。沒什麼特別的理由,勉強要說,就是身為妖怪的反射動作吧。

 

  妖怪的工作不就是嚇人?但這樣的惡作劇,背後也藏著一絲貼心──喂,夜晚不適合你們人類,回你們的世界吧,這裡可怕的東西太多啦──活這麼久的初夏,深知人類與妖怪不同,也對人類全無興趣。所以,白晝的歸白晝,夜晚的歸夜晚,如果有人越界,就溫柔地請他回去。

 

  妖怪緩緩走向少年,但她的身影卻隱沒在黑暗中。接著,水面上點起了一盞盞幽光。最初還像是流螢,定睛一看,卻發現是鬼火,每道火燄都燃燒著死者的表情,他們既憎恨又悲傷,甚至發出怨毒的呻吟。

 

  歌流初夏是一種名為「川螢」的妖怪。

 

  她是何時出現在印旛沼,活了多久,連自己都不清楚。並非她忘了,而是她從未有過具體的「時間」概念。她能召喚鬼火,卻不認識那些亡靈。為何自己有這樣的能力?這樣的能力有何意義?她不知道,也沒去想過。

 

  她只是在年復一年的日子中,認識到世界的常理。因此,她照著常理扮演著妖怪,也很自然。看啊,那些鬼火聚到了少年身邊,青色的光映照他的臉,很快地他便要被嚇跑了。如此一來,印旛沼便恢復平時的寧靜。

 

  然而──

 

  少年笑了。

 

  妖怪不會忘記任何事。所以在這之後,歌流初夏從未忘記過這個笑容。那是一生一世的笑,直到她消滅,已是不可能離開她了。

 

 

 

9.

 

  「川螢,你犯了罪。」

 

  聲音從黑暗中來。初夏閉上眼,她長髮遮面,身上處處是傷。她從沒這麼狼狽過,但她不在意,因為她內心充滿恨。聽對方這麼說,她只揚起諷刺的笑,冷哼。

 

  「犯了罪的難道不是野戀嗎?」初夏頂撞。

 

  「吃人有什麼罪?」那個聲音沉穩地說:「是你對人類有了感情,才認為那是罪。但誰先觸犯了禁忌?如果你──」初夏瘋狂地笑了。因為她知道那聲音想說什麼,也知道那話說服不了她。

 

  太令人反胃了。

 

  她不想聽到那聲音。為了將聲音壓下,她令人毛骨悚然地狂笑。等她笑完,那聲音再度從黑暗中滲出。但這次,聲音充滿了感情:「川螢,我同情你。我了解你的心情,但你做得太過份……」

 

  「住口!」初夏尖叫。

 

  「川螢……」

 

  「住口!住口!」她抬起頭,眼中滿是怨毒:「如果你了解我,就知道我做得一點也不過份!」

 

  「你不該殺死野戀。」

 

  「我不殺他,難道你們會殺他?」初夏站起來,但她被關在籠內,無法站直。她靠在籠邊,對著外面吼:「反正對你們來說,他沒做錯。但為何我非得接受你們的決定?我不要,我殺了他,這是他應得的!」

 

  這次,黑暗沒立刻回話。初夏喘著氣,覺得便要落淚了,但她緊咬下唇,不讓眼淚流下。她才不示弱。才不對這些傢伙示弱──

 

  「但我們不能原諒你。」聲音再度冷酷無情:「我們不在意你這麼想。有些事不能破壞,而你越界了。川螢,我們要放逐你。你再也無法回到自己家鄉,而且我們會在你身上烙印,讓所有妖怪都知道你是因犯罪被放逐的人。」

 

  初夏再次笑了。這次,她是覺得諷刺。

 

  為何他們覺得她會在乎?在發生了這麼多事之後,她還會在乎?然後,一隻燃燒著的手從黑暗中伸出,那上面有著熾熱的詛咒,一碰到她,就再也無法洗去這份屈辱了。

 

  「動手吧。」她淒楚地說。

 

2.

 

  「你是妖怪嗎?」少年問。初夏有些驚訝,讓鬼火多繞了幾圈,但少年依然不動。她困惑地自黑暗現身:「你為何不怕?」

 

  「死人是不會害怕的。」少年說。

 

  「你明明是活生生的人類。」初夏指指自己的鼻翼:「我不會聞錯的。」她的鼻翼纖秀而精緻,像精巧的雕刻。少年笑:「是啊,但我很快就會死了吧?你會殺了我。我會死得比溺死輕鬆吧?」

 

  「不會。我要是殺人,絕對會讓那個人死得充滿痛苦。」初夏說謊。她忽然意識到,原來這人是想死。這樣的話,就更該將他嚇到其他地方去……

 

  然後呢?

 

  他就不會想死了?不,最後還是會自殺吧。但至少不是死在自己面前,初夏消極地想。她並不是強大的妖怪,也不常跟其他妖怪來往。在印旛沼邊,只有一個叫「野戀黃堂」的妖怪與她要好。怕麻煩的她實在不希望有人死在自己面前,她也不是擅於殺人的妖怪。

 

  「是嗎,」少年發出驚訝的聲音:「你看起來不像啊。」

 

  「不像?」

 

  「嗯,不像會讓人痛苦死去的妖怪。」

 

  少年看著她,眼神誠懇。她心中一震,回望少年雙眼,注意到少年的眼睛竟是藍色的。雖然在黑暗中不明顯,但靠著鬼火照耀,不難看出不是一般日本人的黑瞳。

 

  她忽然有些好奇。如果在白天看到,少年的眼睛究竟是什麼顏色?會像天空一樣藍嗎?在黑夜裡,她只能想像那雙眼睛的真實顏色。她也不瞭解,有這麼一雙美麗眼睛的人,為何非死不可。

 

  「你……為什麼想死?」初夏問出口。

 

  「其實也不是想死。只是覺得,死了也沒關係。」少年低下頭,慢慢坐到水中。初夏想提醒他,再前進幾步,水會忽然變深。但她什麼也沒說。少年開始說起自己的故事,對初夏來說,那只是再平凡不過的悲慘故事。

 

  少年一出生就是藍眼睛。

  雖然他的眼睛像寶石一樣漂亮,對他來說卻像詛咒,因為雙親都是普通的日本人,為何他的眼睛會是藍的?父親懷疑母親外遇,母親最後上吊證明清白,留下他和父親,但父親恨他。

 

  不只如此,村裡的人相信他的藍眼睛是不祥的,孩子們不跟他玩,甚至欺負他。真的是太平凡了,一點都不有趣。但這類故事對初夏來說,從來只是故事,她從未遇過故事的「主角」。

 

  「為何不殺了那些欺負你的人?」初夏問:「與其自殺,殺了他們不是比較開心?」所以她問出了無法詢問故事主角的話。少年驚訝地看著她,似乎想說什麼,卻忍住了,過了片刻才說:「原來如此,妖怪的話就會這麼建議呢。」

 

  「人類的話,不會這麼建議嗎?」

 

  「大家都說要忍耐之類的。」

 

  原來如此,初夏心想。她說:「那麼,你把他們帶來,我嚇嚇他們。」

 

  「不殺了他們嗎?」

 

  「我不擅長殺人呢。而且怎麼能讓我幫你殺,你不是男孩子嗎?」

 

  少年看著她,露出靦腆的微笑:「你果然不是那種會亂殺人的妖怪呢。」

 

  啊,初夏掩住口。想不到不小心說溜嘴了。「我會再來的!」少年跳起來,跑入黑暗之中。初夏雖然想說「別再來也可以的」,卻沒說出口。這就是她與少年結下緣份的一刻。

 

  在那之後,少年便三不五時來到印旛沼,一開始初夏還催促他帶那些孩子來讓她嚇,後來便不催促了。習慣少年後,那也成了她的日常,反過來說,要是真的幫少年嚇人,也許他便沒理由來了。

 

  時光飛逝,少年越長越大。

 

  這段期間,初夏一直分享著他的生命,承擔他一個人承受不起的苦痛。等意識到時,他已成為初夏生活的一部分。但初夏越來越心痛,她意識到少年長大了,差不多到了成家立業的年紀。總有一天,他會離開她。

 

  那一天已迫在眉睫。

 

 

 

8.

  野戀躺在地上。

 

  大樹粗壯的根遊走土地,高低起伏,將他的身體拱成奇異的形狀。陽光從葉隙間滴下,照著他泛青的臉,淡淡的薄霧飄過,瀰漫著早晨透骨的淡香。野戀直直盯著陽光,因為他自知沒多少時間了。在他死前,他要看著太陽而死。

 

  野戀的胸腹被剖開,內臟露出,看來與人類不同。雖還沒死,但也離死不遠了。他的眼神沒有接近死亡的恐懼,反帶著憐憫與哀傷。這份情感沒有傳到初夏心中。初夏以一種麻木不仁的憤怒,伏在野戀胸前顫抖,將手伸進他的體內,邊抽出內臟邊喃喃說道:「還給我……把他還給我……」

 

  野戀嘴唇顫抖,奮力吐出聲音:「他已經……離去……」

 

  「不!」初夏用力搥著野戀胸口,她將手伸進去,掐住他的脊椎,厲聲道:「是你奪走了他。為什麼?你為什麼這麼做?明明好不容易他回到我身邊了。你憑什麼奪走他!他還這麼年輕,他還有大好時光,還有這麼多事沒做。他好不容易才重生了……我恨你,野戀。我恨你!」

 

  初夏滿臉淚水,表情猙獰如能面中的般若。野戀氣若遊絲,他心中還有很多話,卻沒力氣。他也知道,初夏聽不進那些話的。他勉強說出最後一句:「初夏,忘了他吧。跟他在一起,你總有一天會不幸的。這不該是你們的命運……」

 

  「住口!」初夏怒道:「你沒資格決定。你們沒資格決定!就算真是如此,野戀,那也是我的幸福啊!至少在不幸到來前,我還能擁有這麼一小段的幸福……你卻把不幸提前送到我面前了。所以,我不原諒你!」

 

  她說著雙手一緊,捏碎野戀的命脈。野戀連一絲掙扎都沒有,便化作了塵埃,消散在悲慟的空氣中。直到最後,他的表情還是沒有改變,眼中的悲傷也未因痛苦消失。

 

  初夏在陽光下嚎哭。

 

 

 

3.

 

  「初夏──」青年邊揮手邊笑著叫道。經過這些年,他的身體健壯不少,人也高大了。雖然面孔還留著青澀的影子,但初夏看得出,他已成為一名優秀的男性。

 

  「明明不叫這麼大聲也可以的……死者都被你給吵醒了。」初夏抱怨道,翩翩踏著水面走向岸邊。青年笑著道歉,像平常那樣坐下。初夏看著他的表情,忽然發現他的不同,似乎比平常更帶著一絲興奮。

 

  她忽然擔心起來。

 

  這個平靜的地方,還有什麼事能讓他興奮?也許他是終於得到離開村子的機會,這次是要來跟她道別的。若是如此,她等這天已經很久了,也已做好心理準備。

 

  但道別的話,他會笑得這麼開心嗎?不,也許他從未將自己放在心上。再怎麼說,她都是妖怪啊。

 

  「初夏,我有件事想告訴你。」

 

  「什麼事呢?」來了,她心中一緊。但如果這個人能得到幸福,她想祝福他。

 

  「我啊,」青年抬起頭:「今天抓到印旛沼的魚之王了!這下子,村子裡的大家也只能承認我的實力,現在誰也不敢看不起我。我已經是這個村子裡最強的漁夫囉!」

 

  咦?

 

  初夏一時沒會意過來,片刻後才聽明白。她知道印旛沼裡有條巨大的魚,大家都叫牠「魚之王」,原來青年抓到了嗎?看著青年容光煥發的樣子,初夏不禁咯咯地笑了。

 

  「什麼嘛,不祝賀我嗎?」青年苦笑。

 

  「是、是。恭喜你囉。還以為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呢,嚇了我一跳。」

 

  「是了不起的大事啊!因為我下過決心了。如果我抓得到魚之王,就表示我能夠獨當一面,也就表示我有能力保護我喜歡的女人了。所以初夏,跟我在一起吧。」

 

  初夏臉上的笑容僵住,她瞪著青年,青年的表情已跟剛才不同,變得極其認真,胸口也因激動而起伏。他說:「我一直在等這一天。如果我沒辦法證明自己的價值,那跟你在一起,就只是逃避。初夏,我一直喜歡你,但等到這天才說,就是因為從今天開始,我才能像個人,我才有保護你的價值。」

 

  初夏差點哭出來。這孩子在說什麼?自己身為妖怪,怎麼會需要人類保護?她轉過頭,不讓青年看到自己的表情:「那個……你這麼說我很高興。可是……我可是妖怪喔。」

 

  「這是拒絕的意思嗎?」

 

  「不是……可是人類跟妖怪在一起會很辛苦吧?你一直沒成親,大家一定會好奇。可是我不想離開印旛沼。這不是在耽誤你的人生?」初夏邊說邊想,我到底在講什麼啊?為何不把自己的心情講清楚就好了呢?簡直像笨蛋一樣。她說著,一滴淚從下睫毛滑下,落入印旛沼。

 

  她感到青年接近,並輕輕擁住她。他的聲音離她這麼近:「我跟你不是一直這樣相處過來的嗎?不離開印旛沼也沒關係。你是妖怪也沒關係。我只要能抱著你就夠了。如果你不喜歡我,那就算了。」

 

  這一瞬間,初夏心中千迴百轉。她知道對妖怪來說,與人類相戀算是一種禁忌。她聽說與人類相戀的妖怪,沒有一個得到幸福過。尤其是留下對方的後代,更是禁忌中的大忌。在這之前,她從沒想過那為何會是禁忌,但現在她根本不願想,深怕想通了,她必須割捨對青年的感情。

 

  「我……我只怕連累你。」初夏說。

 

  「我不怕。」青年認真地說:「所以你也不要怕。初夏只要問自己,是否願意跟我一起生活就好。」他抱著初夏的手強而有力,川螢咬著下唇,斜斜地倒在他懷中,片刻之後,點了點頭。

 

  那天,他們在印旛沼旁的漁船上交合。初夏一直模模糊糊地想,這樣對嗎?這樣真的不會害到他嗎?但她沉浸在那份喜悅中──太好了,他不會離開自己了──以致她根本不願去想。

 

  在那之後他們也天天見面。青年想要留下後代,初夏也答應了。模仿人類生活並沒有什麼不好,不如說,對她而言,這才更讓她有「自己是這個人的妻子」的感覺。

 

  接著──

 

  男人死了。被幕末時期引發的動亂所逼,到處流竄而成為強盜的亂民所殺。

 

 

 

7.

 

  初夏與他旅行了一段時間。這些日子裡,初夏看著他睡夢中的臉,不禁想起過去的日子。那是她在長久的歲月中,從未經歷過的溫柔。他每夜每夜的來到印旛沼,在星光下捧著她的手說自己的事。螢火蟲看著他們,就像星辰化作了雪,灑在他們頭上、肩上。

 

  又像是屯積著思念,隨著呼吸一明一滅的淚。

 

  那時她多希望時間停下,停在他觸碰自己肌膚的接面,停在兩人唇間。初夏伸出手,帶著些冰冷的指間拂著他髮際,但他轉過身,像拒絕了她。初夏笑了,卻又想哭。

 

  傻啊,傻啊。他們還多的是日子。總有一天,他會再度因她而幸福,她也會再度因他而幸福。但這些日子裡,他甚至不願與她同眠,讓初夏不禁在獨自一人時黯然落淚。

 

  她越發懷念起從前了。

 

  但他現在不就在這裡?是的,她一度失去過他,可他又回來了,從空無寂寥的世界回到她掌心。她不會再放手了。所以她懷著希望,就這樣與他度過了無數個旅行的日子。終於,他漸漸會笑,漸漸敞開心扉。

 

  漸漸像以前的他。

 

  初夏也笑了,她的心暖了起來,像是永夜點起一盞燈。溫溫的,卻剛好照亮她心裡的角落。

 

  然而,有天早上醒來,他消失了。

 

  一開始初夏以為他只是出去走走,畢竟連續幾天露宿野外,起來難免身體僵硬。但一個時辰後他都沒回來,初夏便開始擔心了。她開始找他,叫他的名字,她的聲音隨風穿過樹梢,驚動樹枝上的生物。

 

  但除了森林這片濃密的精靈化身,沒有任何人回答她。她著急起來,在森林裡四處奔走,希望看到他的身影。意料之外地,她見到了另一個人──不,並不是人,是妖怪。也是現在初夏最不想見到的妖怪。野戀黃堂擋在森林的路上,一臉苦澀地看著她。

 

  「讓開,野戀,我現在沒時間聊天。」

 

  「初夏,不用找了,我們把他帶走了。」

 

  「為什麼!」初夏厲聲問道。其實看到野戀出現她就知道了,他的失蹤一定與那些妖怪有關。但她不想面對現實。為何那些妖怪就是不肯放過她?雖然,她很清楚原因。

 

  野戀沒有直接回答,他說:「初夏,你為何要這麼做?你不是答應過我,不會再犯下禁忌?如果你收手的話,我會當作沒看見,但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你是不會瞭解的,沒有與人類相愛過的你,說什麼都不會瞭解……!」

 

  「對,我是不瞭解。我也慶幸自己不瞭解,才沒變成像你這樣。初夏,忘掉那個人類吧,現在放棄的話,一切都不算遲。你問問自己的心吧,你這樣算正常嗎?我知道你打算做什麼,那已經偏離常理了,你不是這樣的妖怪啊!」

 

  初夏畏縮了一下:「你說你知道……你以為我想做什麼?」

 

  野戀沉默片刻,苦笑:「其實我不確定,只是想到這個可能。畢竟,那就是禁忌之所以為禁忌的原因。踏入禁忌的妖怪,最後沒有一個不為之瘋狂。本來我不確定,但看你剛剛看的反應,我確定了。」

 

  「那又怎樣?」初夏奔到野戀身邊,抓著他的衣服嘶聲說:「野戀,如果你還當我是朋友的話,就把他還給我!我等了這麼久,好不容易他回到我的身邊了,我不能再次失去他……」

 

  「辦不到。」野戀苦笑:「他已經離開了。他們把他帶走了,你再也不可能找到他。」

 

  「為什麼!我哪邊妨礙你們了嗎?我只要跟他,兩個人一起靜靜地過活就好了。為什麼你們要阻止我!」

 

  「現在你這樣說,到最後你就不會只滿足於此了。剛剛不是說了嗎?你已偏離了常理。我不能讓你繼續下去。」

 

  「混蛋!你這個……」初夏流下淚,往他的胸口搥去。她絕望了,他知道野戀是對的,如果他們已經將那孩子帶走,就不可能讓她找到。這樣的話,就只能祈禱他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過著幸福快樂的日子……

 

  等等。

 

  因為離野戀太近了,所以她聞得到野戀身上的味道。是他的味道。就算接觸過,這味道也未免太分明了些。初夏瞪大眼,張開口,卻說不出話。她被這個簡單的真相衝擊了。

 

  那不是極為明顯的事嗎?讓自己永遠找不到他的方法──

 

  就是把他吃了。

 

 

 

4.

 

  男人死後,初夏被悲痛打入了地獄。她早知有這麼一天。她是妖怪,男人一定比她早死,但那本該是好幾十年後的事,她從未想到來得這麼快。而且這一切是多麼不公?男人有著悲慘的童年,好不容易得到了幸福,本該從此過上安穩的日子,而上天竟不讓她有給予愛情的機會。

 

  太殘酷了。她怎能不憎恨命運呢?

 

  看著男人的屍體,摸著那雙曾撫著她臉龐的大手,她多希望隨他而去。一連好幾個晚上,印旛沼的螢火蟲消聲匿跡,彷彿隨著她的心死了。但除了野戀黃堂,誰都沒發現,宛如她一開始就已從這世界被放逐。

 

  然而,當野戀來看照她時,她恢復了生息。

 

  因為她發現自己懷孕了。

 

  在那之前,他們曾討論過孩子的事……一想起男人期待又靦腆的笑,她就覺得該將孩子生下。那是她現在唯一能為他做的事。但初夏心裡有著不安,因為,為人類生下後代是禁忌。

 

  野戀欣慰她有了生存意志,但一聽她說想將孩子生下,便立刻阻止:「你不能這麼做,你知道這是禁忌。」

 

  「我知道,」初夏有些無辜:「可是我不明白為何有這樣的禁忌。這是我現在唯一能為他做的事,你別阻止我。」野戀嘆了口氣,說:「你知道嗎?我們妖怪沒有實體,只是氣的聚合,跟有實體的人類是不一樣的。」

 

  「我知道。但我真的懷了他的孩子,這跟身體構造無關!」

 

  「我不是質疑這點。」野戀苦笑:「只是,人與妖生下的孩子,跟人類結合生下的孩子不同。人類不是常說,這孩子真像父親,或真像母親嗎?但不知為何,人類與妖怪的小孩不會如此,他們會長得像父母中人類那一方……不,不只是像,而是跟他們長得一模一樣。只有有實體的一方,會把自己的身體流傳給後代,所以說,如果父親是人類,就只會生下男孩。我們妖怪能流傳給他們的,就只有我們的妖力而已。」

 

  「我倒是不知。」初夏有些意外:「那麼,如果生下第二個孩子,那豈不是會跟第一個孩子長得很像?」

 

  「不是很像,是一模一樣,就像雙胞胎。不過,如果中間差個十歲,看起來就只是很像了吧。」

 

  初夏「嗯」了一聲:「但我還是不懂,這和禁忌有什麼關係?」

 

  「聽我說到這邊,你還不懂嗎?」野戀驚訝地說,但初夏看著他,搖搖頭。野戀皺起眉,沉吟許久,最後說道:「如果你真的想為他做這事,我也沒辦法阻止你。不過,你要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

 

  「你不能自己撫養他,要把他交給人類。」

 

  「為什麼!他是我的孩子!」初夏抗議,但野戀冷冷地說:「他餓了,你有奶水嗎?你要給他吃什麼?你的體溫這麼冷,能照顧他嗎?那些鬼火一接近他,就把他的生命奪走了。」

 

  「可是……」

 

  「我是為了你好,初夏。」野戀換上溫柔的表情:「你把你男人的血脈留在世上,這就夠了。但你要是養育他,一定會發生不幸。只要你答應生下他之後忘了他,我就不告訴其他妖怪,不說你犯了禁忌。」

 

  「早知道不告訴你了。」初夏悔恨。

 

  「有一天,你會感謝我的。」

 

 

 

6.

 

  「走開啦,怪物!」

 

  「滾!這個村子不歡迎你!」

 

  人們朝少年丟東西。不只是他們,連將他養大的父母都只給他一筆錢,希望他快點離開村子。對他們來說,這個少年是妖怪、怪物,光是跟他在一起都可能被詛咒。

 

  這些初夏都看在眼裡。

 

  事情的起因,是少年向心上人告白時,不小心用了力量招來鬼火。本來浪漫的場面,卻以悲慘收場。那個女孩嚇得逃走就罷了,還到處跟人說。不過幾天的時間,少年有某種妖力的事就傳遍的全村。

 

  更糟的是,有人欺負少年時,他竟招來鬼火反擊,這下更是百口莫辯。初夏知道少年沒有惡意,他只是還不會用自己的力量。她看著一切,憎恨村裡冷酷無情的人們。幾天前,你們不是還把他當夥伴嗎?他並沒有改變,你們在怕什麼?

 

  她甚至想殺了少年的養父母,殺了少年告白的對象。她要殺了那些傷他最深的人。但最後,初夏沒這麼做。因為她知道這會讓少年傷心,而且她還知道另一個理由。那是個連她都有些害怕的理由。

 

  因為,她居然對這樣的發展有些開心,有些期待──這麼一來,你就是我一個人的了。永遠是我一個人的了。

 

  初夏沒將這番話說出口。

 

  她出現在少年面前,聲稱自己會教他如何使用自己的力量,只要他跟著她走。

 

 

 

5.

 

  初夏並未遵守諾言。

 

  她確實在野戀的見證下,將孩子交給別人撫養,卻沒忘了他,還是常常看照他。她跟託付的人說,孩子的父親是外國人,這樣他就不會被歧視了。透過妖怪的力量,她弄了些錢,給養父母作為養育的費用。她曾想過,如果那對父母沒有善待孩子,就把他們殺了。但他們卻沒有虐待他,讓他度過了平凡的童年。

 

  時間的齒輪轉動,初夏終於被捲入瘋狂的命運。因為,那孩子長得越來越像他們相遇時的樣子了。就像野戀所說,這孩子確實與他父親長得一模一樣。看那雙藍眼睛、那靦腆的笑容。

 

  妖怪不會忘記任何事。

 

  這意味著,對妖怪來說,時間沒有意義,就算是千百年前的事,也跟昨天發生的差不多。所以初夏錯亂了──什麼嘛,那個人不是根本沒有死,還活得好好的嗎?

 

  他們回到從前了。

 

  不,是回到他們還沒相識前。他們必須先相識才行。初夏著急了,她像能看到未來般,等著與他相遇的機會。然而,當少年看到鬼火,他卻沒像當年般露出微笑,而是害怕地逃跑。

 

  初夏失望了。

 

  這讓她回過神來,她意識到自己是個母親,而不是戀人。然而,她又有什麼臉認為自己是他的母親呢?連養育都沒有過,根本不算母親。即使如此,她仍是繼續在遠方看著少年,直到發生了那件事。

 

  這對初夏來說,那是多大的幸運啊?她終於有機會面對他、教導他。她想,自己總算能盡母親的責任了吧?但實際看到少年的臉後,當年的回憶就像水面上的波紋般閃耀,就像銀色的絲線,綿延不絕。

 

  ──如果從現在開始,繼續當他的戀人呢?

 

  她無法抗拒這個想法。

 

  現在是少年最脆弱的時候,總有機會的。畢竟少年就是他啊,是他的話,沒道理不愛上自己。如果他堅持不肯愛上自己的話,就強暴他,懷上他的孩子,總會有一個愛上自己的。

 

  對啊,過去怎麼沒想到呢?只要一直留下愛自己的「他」就成了。這麼一來,就算是人類,也能永遠相戀下去了。初夏忽然意識到禁忌果實的甜美,在那瞬間──

 

  她永遠地越界了。

 

 

 

10.

 

  明治三十二年,歌流初夏穿著洋裝站在港邊。巨大的輪船在她眼前,但她漠然看著。就算是這麼龐大的文明怪物,也無法讓初夏驚奇。因為她生命中的天真已永遠死去。

 

  在聽說大妖狐言語道斷被高僧抓住,要送到臺灣,建立臺北結界,強化日本殖民的力量後,不少妖怪跟著牠一起去。其中有些妖怪是言語道斷的舊識,但更多是在日本待不下去,打算尋找新天地的妖怪。

 

  自己是屬於哪一種呢?初夏自忖。

 

  她不認識那位了不起的大妖怪,也未必在日本待不下去。被放逐後,情況並沒有想像中的苦。本就很少跟其他妖怪往來,就算被其他妖怪厭惡、漠視了,也沒太大差別。雖然有時她會想起他,甚至想起野戀,但這不會讓她想跟其他妖怪加深情誼。

 

  而且她真心憎恨將她放逐的那些妖怪。這股不服輸的恨讓她加入人類社會,因為她不願被那些妖怪擺布,任他們擅自決定她「已無棲身之地」。沒有的話,就去創造一個。於是她開始吸收西洋的新知,瞭解世界局勢,這是以前住在印旛沼的她從未想過的。

 

  等回過神來,她已取得了社會地位,也被人類夥伴們肯定。被那些妖怪放逐也沒什麼嘛──然而,自己是妖怪、是異類,這種心情片刻不離。有時她從人類的臉上看到神似那個人的影子,她感到害怕與悲傷。

 

  這股悲傷逼得她難以忍受,幾乎要將她從人類世界中驅離。越是與人類相處便越是意識到別離,就越是意識到他們的脆弱與短暫。她幾乎便要累了。另一個原因是,她害怕在那些人類身上尋找那個人的影子……這無疑是一種背叛。這時,不少妖怪要跟著言語道斷到臺灣的消息傳進耳中。

 

  也許這是一個機會。

 

  一個回到妖怪世界的機會。如果是不受這個島國妖怪歡迎、被放逐的妖怪,說不定會歡迎自己。反正,就算他們不這麼做,大不了回人類社會。因此她遞出辭呈,表示要到臺灣去的意願。工作的會社極力挽留她,卻見她想去臺灣的意志堅定,便寫了封信推薦她到臺灣設立的一間子公司。她很感激社長的好意,這樣一來,就算她不被妖怪接受,也能在臺灣找到棲身之所了……

 

  「欸,你也是妖怪吧?聞你身上的味道就知道了。」

 

  忽然,旁邊一名看來有些猥瑣的男人說。你身上的妖氣也不惶多讓啊,還帶著些腐臭,初夏想,卻沒回答。那妖怪繼續自顧自地問:「你也是跟隨言語道斷大人一起去臺灣的?」

 

  「是啊。」初夏隨口應道。

 

  「哼哼,果然。妖氣這麼重的航行,恐怕前所未有了!那些和尚都怕得要死。欸,我說啊,如果我們一起上的話,那些自稱高僧的傢伙也不會是我們對手吧?也許我們可以拯救言語道斷大人,大功一件啊!」

 

  初夏低著頭,帽子遮住她的表情:「這樣的話,這艘船就要停駛了吧?」

 

  那可不行。跟著這些妖怪到臺灣,是重大的開始,她可不想被阻撓。但那妖怪不覺,洋洋得意:「當然。不過那是人類的事,我可不在乎!」

 

  「那麼,還是請你別礙事的好。」初夏厲聲道:「如果你想干擾航程,我就殺了你。」

 

  「欸……」那妖怪顯然被嚇到了。但初夏沒理他,只是繼續看著入港的輪船。她忽然心動一念,自己有多少年沒唱歌了?在與他相戀時,還常常唱歌給他聽,但這麼久的時間,她都沒再唱過。

 

  也許是因為沒有能唱歌的對象吧。

 

  忽然間她心中大慟。

 

  在這離別的時刻,當她站在這邊際、這海與陸的交會,離踏出國土僅一步之遙的距離,她失去的事物才以一種慘烈的心境撞來。她不得不正視印旛沼的自己永遠死去了,還有他……這下子她真的永遠失去他了。因為她是為了訣別而來,若不正視自己的過去,便無法訣別。

 

  她本以為熬過去的,其實只是沿著那令人窒息的空洞游著,她從未跨過去,只是一邊嗅著往昔的氣味,一邊視若無睹,盲目地摸索向前。強烈的哀傷湧進了空洞,卻無論如何也填不滿。更何況,那已是遙遠的哀傷,只餘下令人厭倦的香。

 

  到了臺灣後,她會唱歌嗎?如果唱出歌來的話,這心中長久的鬱結,會輕鬆明朗嗎?初夏將手放在胸前,輕輕咬著下唇。看著海的遠方,忽然有一種想要大喊的衝動。

 

  她真的失去他了。

 

  這時──

 

  烏雲忽然迅速朝港邊湧來。

 

  初夏回過神,才發現那不過是幻覺。不過,那跟烏雲類似的氣氛是一樣的……不,與其說烏雲,更像是雷雲。有種毛毛躁躁,輕輕磨擦一下就會點火的感覺。她錯愕地回頭,想尋找異變的根源,卻什麼都沒看到。

 

  旁邊的妖怪男子忽然用讚嘆的語氣:「啊,是言語道斷大人。牠終於來了!」

 

  初夏感到震驚。原來這股氣息,便是那位大妖怪散發的?據說牠已被高僧抓住,也就是說,光是在被束縛的情況下,牠都能散發出這樣的妖氣。初夏咬著下唇,不禁緊張起來。

 

  原來如此,這樣的存在就是言語道斷。那麼,有些妖怪會崇拜牠到想跟牠一起到臺灣去,也沒什麼奇怪。牠就像是某種預兆、或是象徵。雖然人類聽不到,但港口已響起妖怪們熱烈的喃語。

 

  「言語道斷大人來了!」

  「言語道斷大人!」

  「幹掉那些和尚!」

  「一路順風!」

  看來妖怪中,也有一些不是要去臺灣,只是要給言語道斷送行的呢。只不過,看來一場戰鬥在所難免了,恐怕有不少妖怪會去襲擊那些和尚。當然,那些和尚一定是有備而來。

 

  初夏苦笑。

 

  心情卻興奮起來。

 

  這是怎麼回事?已經好久沒這麼輕鬆了。不過,她已做好準備。這大概是她身為妖怪的生命中第一次站在和尚那邊吧?就在緊繃、卻又如祭典般熱鬧的氣氛中,旁邊的妖怪男子捲起袖子。看起來他是要現出原形,直接攻擊了。

 

  她朝著那妖怪男子一拳打了下去。就像某種訊號般,大亂鬥開始了。

瀟湘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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