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上人潮眾多。
我左顧右盼了一陣,確定沒有人注意到我,才一個閃身竄進掛著「昇宏藥局」匾額的藥店裡。一進店裡,各種藥材的氣味撲鼻而來,腦袋不禁有些暈沉。
我忍住暈眩,走到櫃檯前踮起腳尖大喊:「老闆,幫我抓些藥。」一個身穿深藍色大掛、臉上掛著金絲眼鏡、略顯福態的男人便探出頭來,撢了撢他的煙桿子,心不在焉地問:「有帶錢嗎?」
哼,一副瞧不起小孩子的模樣。
我故作大方,伸手往襟前掏去,拿出一個靛藍色的錢袋,「唰」一聲倒出所有的碎銀子。店老闆的兩眼瞪得老大,嘴巴微張,看起來相當蠢笨。我的心裡十分得意。
我忍住笑:「這樣夠不夠?」
「夠了、夠了。」他伸手抹去額上的汗:「要抓什麼藥?跌打損傷還是滋補強身?」
我摸著下巴,思考那個人的傷勢,問道:「骨折該吃什麼藥?」
這裡是滬尾大街的烽火段,許多洋行和港口坐落於此,是個非常熱鬧的地方。大街緊臨淡水河,河畔停滿從世界各地來的船隻,大大的船帆上畫著看不懂的洋文和圖案,模樣十分氣派。這裡時常可見從船上搬運貨物的搬運工,而大街上更是有許多叫賣的小販,有時還可以見到金髮碧眼的洋人。
不過要說到熱鬧,福佑宮附近也是熱鬧的地方,只是和這裡的氣氛就差多咯。那裡是咱厝人聚集的所在,是拜媽祖娘娘的,而這裡卻好像連呼吸都聞得到洋人的香水味。
除了洋人和咱厝人外,滬尾大街也走著不少日本人。他們穿著端正的制服,腰間掛著嚇人的刀,被鎮上的大家稱為「警察大人」。大家都說,警察大人是不可以得罪的,否則下場會很慘。
我曾經看過警察大人亂砸別人的攤子,揪起小販的領子就打……我還聽說,他們殺人。有一天,賣菜的阿娥嬸突然離奇地失蹤了,大家都傳言她是被警察大人抓去殺掉了,因為她的丈夫偷偷從事抗日活動。
不過,一切都只是聽說,誰也說不得準。
這些日本人是在五、六年前來的,我那時雖只有五歲,但還有點印象。那時候臺灣很多地方都在反抗,滬尾也不例外,鎮上的男人好多參加了義勇軍,我阿爸也是。
我還記得某天早上,半夢半醒間聽到阿爸和阿母吵架的聲音,我走出房間,便看見阿爸摔門離去的背影。從那以後,我就再也沒見過阿爸,這也成了我對他最後的記憶。有幾次我忍不住問阿母:「阿爸什麼時候回來?」但她從來沒有回答,晚上就會聽到她在房間抽抽噎噎地落淚,久了就不再問了。
然而最近,義勇軍漸漸沒有了消息,最近一次的是臺北城的大起事,但結果卻是日本兵大獲全勝。我不敢想阿爸的事。在我心底深處,有一個聲音告訴我,阿爸早就不在了,但是我卻不願這麼想。
阿爸一定在某個地方和日本人戰鬥吧。
我寧願這麼相信。
揣著老闆給的藥包,我小心翼翼地回到家。家裡沒人,阿母帶著編好的竹簍子到街上賣,一時半刻還不會回來。
我走進廚房,逕自升起柴火,照著方才老闆的指示煎藥。藥煎了大約一個小時,我被藥味燻得猛咳,這才打起一勺煎好的藥湯倒進壺子裡。我順手拿了些物品放進布包,便跑出家門。
家後面一段路就是虎頭山,我手腳並用,輕車熟路地往山裡走,很快就來到一處人跡罕至的小路。路的盡頭是一片茂密的芒草原,看起來無路可走,但一撥開草叢,一條小路便露了出來。沿著小路繼續走,便來到一個樹林中的空地,只見空地的中央立著一個簡陋的草棚,底下有人。
我見那人還在,便放下心來,走近他身邊。
躺在草棚下的是一個骯髒的男人,方頭大耳、顴骨突出、身材修長,好幾日沒刮的鬍子虯曲在一塊,像極了廟口前擺置的石獅子。他的身上被劃出好幾道細小的口子,左小腿被兩塊隨處找來的木板固定住,衣上血跡斑斑。然而此時的他正安睡著,發出輕微的鼾聲。
我推了推他的肩膀:「叔叔,我回來了。」鼾聲嘎然而止。他張開眼睛,目光如炬,和他的穿著極不相襯。
我接著說:「我照你說的買藥回來了,還買了些饅頭。」我從懷中掏出包著硬饅頭的布包,連同裝著藥的水壺放在男人面前。男人點點頭,沒有多說什麼,坐起身抓著饅頭吃了。
他吃到一半忽然問:「剩下的碎銀子呢?」
「剩下的?」我疑惑道,「……剛剛買藥的時候,一丁點也不剩了。」
「沒了?」男人被嗆到,捶了捶自己的胸口,嚥下後說:「那可以買多少藥你知不知道?」
我愣住了,嚅囁道:「藥局的老闆和我說就三天份……」
「三天?這些銀子可值好幾個月!」男人對我大吼,我嚇了一跳。
「對、對不起……」我感到十分委屈,眼淚直在眼眶打轉。男人見狀氣焰全消,慌亂安慰道:「別哭啊……我沒怪你,是怪那些貪小便宜的人,知道嗎?」
我揉著眼睛,點點頭,他見我不再哭泣,兀自嘆了口氣。
「唉,自從那些四腳仔跑來臺灣,世道就變了。」他拔起壺上的拴子,嚐了一口,「至少這藥嚐起來沒什麼不對。」說著咕嚕咕嚕喝了一大口。
我們倆沉默了一陣。風吹過,芒草如浪。
我擦乾眼淚,忽然想到:「對了,我還買了些外敷的藥粉,老闆說摻些水和成泥敷在傷處……我去找水來。」說完我便拿出布包裡的瓷碗,溜到附近的溪流裝水,把藥粉倒進去和了。走回棚子,發現男人正在喝酒。他牙一咬說:「我自己來吧。」便接過我手中的碗。
他拆開左腿上的包紮,兩片木板鬆了開來,露出裡面發紫腫脹的小腿。男人的面色扭曲,把手中的酒往患部倒去,悶哼一聲。
「還是我來吧!」我說,但男人擺手拒絕。他的額上滲出點點汗珠、面色發白,他咬緊下唇,深吸一口氣,抓起一把碗裡的藥泥敷上。
我擔憂地看著他,深怕他又痛得暈厥過去,不覺想起半個月前在這片山林裡發現他的情景。
「你看,那邊有個人!」我指著一處險峻的山凹,對著同行的朋友說。他是阿源,是我在傳習所認識的小孩,今天我們相約到虎頭山上採苦江玲和山櫻花。他看見後嚇了一跳:「他死了嗎?」我仔細觀察一會後搖搖頭:「還有呼吸,應該只是昏過去了。」
我們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
「怎麼辦?」他問。
「下去看看吧?」我提議。
阿源面露憂色。
「我們還是去找鎮上的人來幫忙吧,就算下去了,憑我們兩個的力氣也不可能把他抬上來的。」他說:「而且最近『大人們』不是說有反抗份子逃進山裡嗎?搞不好那個人就是反抗份子,很危險的。」
「你在說什麼啊!他們是保護我們滬尾人的義勇軍,怎麼會危險!」我義憤填膺地說。
「我阿爸說,那些人是臺灣混亂的根源,最好全部被大人抓走……」阿源囁嚅道。我的心中怒不可抑,我對他大吼:「你阿爸錯了!他們才不是混亂的根源,那些隨便跑來臺灣的日本人才是!我們被日本人看不起,你難道看不出來嗎!」
阿源被我吼了一下,先是發愣,後來也大吼回來。
「我阿爸才沒錯!」他用力推了我一下,我跌坐在地,他恐懼地看著我,然後一溜煙地跑了。
我揉揉屁股,心中依舊十分憤怒。「可惡的阿源,你推我,我一定會討回來!」我心想。
然而,就算我說了這麼多冠冕堂皇的話,卻也害怕躺在山凹底下的這個男人。如果他真的是大人們說的「反抗份子」,一旦阿源跑去通風報信,他就會被抓走了;如果不是,那麼一個倒在山林裡的男人,是好人的可能性會有多少?
我搖搖頭。不論如何,先下去看看情況再說。
我小心翼翼爬下山凹,地上因為剛下過雨有些濕滑,想來就是因為這樣,那男人才會摔下來的吧。我費了好一番功夫來到男人身旁,男人緊閉雙眼,面色蒼白。我仔細檢視他的傷勢,男人的左腿彎到了一個詭異的角度,雖然我不懂醫術,但很明顯是骨折。我輕聲叫喚,男人毫無反應。
我內心焦急起來。要是日本警察等會就來了呢?會不會就算他不是反抗份子,也會被抓走?不知怎地,我很替這個男人擔心,我來回踱步,想起附近有條小溪,舀了點水回來潑在男人頭上。
男人清醒了,瞪大眼睛看著我。
「你是誰?想幹什麼!」他想站起身,卻又因為左腳的骨折跌坐地上,當他發現面前的人不過是個孩子,才冷靜下來。
「我只是看到你摔下來,所以來看看……」我有些怯懦地問:「你還好嗎?」那男人苦笑一聲,檢查了自己的傷勢。
「該死……」他的臉色鐵青,看來傷勢不輕。
「你還走得動嗎?」我問。「還是我去找鎮上的人來──」
「不,不用了。」男人斷然拒絕,他抓起身邊的一根木頭,奮力撐起身子,沒想到木頭應聲斷裂。我還來不及扶住他,他便坐倒在地,吃痛地抽氣。
「要不要緊?」我問,走到他身邊攙著他。
「快點……帶我去一個安全的地方,這裡太顯眼了。」他喘著大氣對我說,幾乎又要痛得暈過去。
「我知道一個地方很隱密,可是要走一段路,以你現在的身體……」
「不要緊,帶我去!」那男人堅定地說。
就這樣,我把摔斷腿的男人帶到這裡來,用木材、雜草搭了間簡陋的棚子。起初幾天,他一直高燒不退,讓我很是著急。冬天快到了,天氣越來越冷,這樣下去他可能會死,然而不論我怎麼好言相勸,他就是不肯到鎮上找醫生,更不要我找人幫忙。我只好從家中拿了些阿爸的衣物和棉被,天天往山上跑,過了幾天,好不容易才撐過來。
病好了之後,他先是拿點錢要我到鎮上幫他買酒和食物,今天才又叫我到藥局買藥。看到他的身體狀況越來越好,我也逐漸放下心來。
然而,我的心中一直有個問題沒有問出口。
「總算好了。」他把左腿敷上藥,重新用破衣服固定好,筋疲力盡倒在地上。
我看著他,忖度著該不該說。我忽然想起我從來沒問過他名字,剛開始見面的時候沒來得及問,後來發高燒的時候更沒機會了,我一直都是稱他「叔叔」,直到今天。他見我欲言又止,便說道:「怎麼,有話就說啊?」
我凝視著他,小心翼翼地問道:
「叔叔,你到底是誰?」
面前的男人愣了一會。
「哈哈,說得也是,我從來也沒和你說過,搞不好你還把我當成哪裡來的強盜呢!不過說起來我吃你的用你的,倒也與強盜無異!」
他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我有些不知所措地看著他。
他停止了笑,用一種正氣凜然的語氣說:「我叫簡忠誥,滬尾人,從小力氣大,可以舉起一隻石獅子,『力大過於獅』,人稱『簡大獅』!」
「簡大獅……」我複誦了一遍,覺得這個名字格外耳熟,難道──
「簡大獅!是和林少貓、柯鐵虎並稱『抗日三猛』的那個簡大獅嗎?」
簡大獅大概也沒想過一個十歲的孩子會聽過他,他點點頭,我的心裡激動無比:「那你見過我阿爸嗎?我阿爸他也參加了義勇軍!他現在還好嗎?」
「稍等會……我根本不知道你爸爸生什麼模樣啊!」簡大獅被我弄得糊塗了,不停擺動他的大手。
「我阿爸他、他……」我想形容我阿爸的樣子,卻發現想不起他的容貌。「他很高大、手掌很厚、鼻子很大,還有……」
簡大獅聽到一半便笑了,他問:「你爸爸叫什麼名字?」
我用力拍了一下腦袋,也對,剛剛怎麼沒想到呢。
「我阿爸姓張,名德泉。」我一說出阿爸的名字,面前的男人便如同雷電擊中一般,久久沒有言語。
「怎麼了嗎?」我忍不住問。
「你是張德泉的孩子?你叫張順賢?」
他忽然大聲問我,我點點頭。只見他面色扭曲,神情哀戚地看著我。我一開始還不知道發生什麼事,接著我便明白了。
我的心開始往下沉。
「我阿爸他……死了,對嗎?」就和我心中那個聲音說的一樣。
簡大獅滿臉歉容。
「我很抱歉……」他說:「你阿爸他為了讓我逃走,犧牲了自己的性命……」
我的腦袋發出「嗡」的一聲,再也無法思考,我看著面前的男人,眼淚不自覺撲簌簌落下來。
*
「來,跟著老師念,あ、い、う、え、お……」
「あ、い、う、え、お……」
「か、き、く、け、こ……」
「か、き、く、け、こ……」
我坐在由廟宇改建的教室裡,口中複誦國語的五十音,腦中卻想著昨日簡大獅的自白。
「你爸爸和我是在第一次圍攻臺北城的時候認識,後來就一直跟著我,我從來沒把他當成下屬,而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後來好幾次和四腳仔作戰,包括第二次圍攻臺北城,你爸爸都是最勇猛的那一個。」
「一直到前幾個月,四腳仔換了長官,決定對我們這些人招降,我見這麼多兄弟為了我吃苦受難,成天在山林裡躲避追殺,比畜生還不如,再加上許多地方上的仕紳一直遊說,便決定接受招降。那時你爸爸就不認為這是個好主意,一直對我勸說,不過我沒有聽。」
「受降之後,四腳仔給了我們工作,要我們挖路,還給了我們工錢,但是他們的態度從來沒有改變過。我們臺灣人在他們眼中仍然是下等人,是可以隨便對我們拳打腳踢、斥喝辱罵的。我再也不相信四腳仔說的話,決定再一次起義,於是聯絡以前起事的同袍,打算在四腳仔的新年那天發難。」
「誰知道有人竟然通風報信!起事的前一天,四腳仔便趁夜偷襲我們。我們潰不成軍,好多人被殺死,你爸爸為了保護我,替我擋下了致命的一槍,卻也因此丟了性命……」
簡大獅話語至此,陷入長長的沉默。
「我是個罪孽深重的人啊,多少人因我而死,像我這樣的人,死後一定會下十八層地獄吧!」語畢,仰天大笑。
他雖然笑,我卻無法從他的眼中看見任何情緒。
「明天這時候你過來,我有東西要給你。」那天傍晚,他這樣對我說。他要給我什麼呢?我恍惚地想。也許是給我一筆錢,像那些碎銀子吧?但我的心情卻陰鬱不止,我阿爸為他而死,難道就只值一些銀子?
我不禁想起這些日子阿母的表情。如果阿爸還活著的話,她就不會總那麼傷心!雖然阿爸可能在其他事上讓她生氣,但絕不是像現在這樣。我該怎麼跟她說?說我救了簡大獅,然後他告訴我阿爸死了?
她一定恨死簡大獅,如果沒有他,說不定阿爸現在還活著。
這一整天,我一直被鬱悶的感覺悶著,整個頭脹脹的。我不禁生起氣來,這一切都是簡大獅的錯,他不只害死了阿爸,還害我不得不跟阿母說這件事!我也可以不說,但我能在阿母面前裝多久?如果她再露出思念阿爸的表情,我該怎麼辦?
而造成這一切的始作俑者簡大獅,等他身子好了,就可以一走了之。我暗自氣憤,從此之後他便與我們家再無關係,但因他而死的人呢?我知道都是日本人的錯,但一定也有很多人像阿爸那樣,是因簡大獅而死。
難道真如阿源他阿爸說的,「那些人是臺灣混亂的根源」,而簡大獅更是造成一切混亂的原兇?我搖了搖頭,才不是那樣,日本人根本不把我們當人看,會想反抗也是理所當然的啊!
但我仍舊無法原諒簡大獅,就算阿爸是自願為他而死,我也無法原諒。這時,我心中忽然響起一個聲音:把他交給日本人吧!
我知道,一旦把簡大獅交給日本人,他就死定了,然而他是欠我們張家的,就算將他交給日本人,他也沒資格怪我們。
不、不行!我忽然對自己產生這種想法感到害怕。我絕不能這樣做,就算阿爸是因他而死,阿爸也是討厭日本人的。
但不將他交給日本人,難道就這樣讓他離開?就讓他這樣隨意闖進我們生活,奪走了我阿爸,奪走阿爸還活著的希望,就這樣?我氣他,卻也氣自己。如果沒救他就好了,那樣的話,我就不會知道阿爸死了,也不會這麼為難。雖然把他放在那邊,他必死無疑,但也好過我在這邊煩惱──
咦?
我被心中的想法震撼。
對啊,如果我當初沒救他,他就死定了。難道不能讓事情變成這樣嗎?變成我從未發現他,而他也死在山林裡。如果他死了,我就能原諒他了。他本來就欠我們,我阿爸救了他,我也救了他。那麼,我殺了他,他也不該有什麼怨言吧……?
是這樣沒錯吧?
明明是這麼可怕的想法,我竟無法拋開,一直在我心中旋繞著。原來我這麼恨他嗎?不,我只是無法原諒。如果我就這樣讓他走了,我無法原諒我自己。但殺人……多麼可怕。而且他是簡大獅,我殺得了他嗎?我不禁想像起那個場面,如果我跟他說我要殺了他為父報仇,他會死心讓我殺掉嗎?
他會嗎?
我想起阿爸。本來記不清楚的臉,竟變得異常清晰。如果是阿爸,對這件事會怎麼想?他一定不希望簡大獅死。可是……阿爸是阿爸,我是我啊!
「鈴鈴鈴、鈴鈴鈴──」
下課的搖鈴聲響起,我清醒過來,眼光恰好對到阿源。
自從上次和他吵架之後,就再也沒有在傳習所看見他了,今天似乎是他半個月以來第一次上課。本來想跟他和好,今天卻不是好時機,不過見了面不說話,像是討厭他了,便想找他說句話。誰知他見我走近,卻用一種奇異的目光看我,像是心虛又像是害怕。我正要說話,他卻一溜煙跑走。
「他是怎麼回事?」我喃喃自語,卻沒多想,滿腦子還是那個可怕的想法。其實我很清楚自己殺不了簡大獅,不過……我要讓他知道我恨他,就算殺不死他也沒關係。本來他要我今天傍晚去找他,但要殺他的話,這樣不夠,至少得拿把刀子。不知不覺中,這想法變得極其自然。我不覺得自己能殺他,可拿把刀子才能讓他知道我有多難過、多憤怒。
我一直在想那個場面,如果他看到我拿著刀子要殺他,他到底會是什麼表情?我這個救了他的人要殺他,他會怎麼說?他會傷心,還是憤怒?他會認命,還是反過來將我殺死?
這複雜又澎湃的心情讓我渾身顫抖。
為了拿刀子,我趕回家去,路上,我看見四五個日本警察從我身邊跑過,好像發生了緊急的事。忽然間,我有了不好的預感。
不會的,不會的,那裡很隱密,不會有人發現。但不知不覺中,我已不是往家的方向走,而是往虎頭山上。我拔腿狂奔,滬尾大街的景物快速從兩旁飛逝,不一會,我來到山上的草棚前。
沒有人,酒罈子碎了一地。
簡大獅左腿受傷,根本不會離開草棚,他現在人不在這裡只代表一件事──
他被大人抓走了!
*
我一瞬間愣住了,不知道該如何面對這樣的發展。
簡大獅被抓走了!怎麼會這樣?我猛然想起阿源的眼神,難道是他跑去和大人通風報信?
我又驚又怒,越想越覺得合理。簡大獅被大人抓走,必死無疑,那阿爸的仇也算報了,但我好不甘心。而且簡大獅會怎麼想?他會不會認為,是我知道了真相後才去通風報信?
我忽然一陣心慌,覺得羞恥又憤怒。我才不會這樣做!
我可是張德泉的兒子,才不會跟日本人連成一氣!我怒上心頭,氣呼呼地跑回滬尾街找阿源算帳。果然,阿源那傢伙一看到我就心虛地跑了,我追上去抱住他,拉住他衣領:「臭阿源,那天我們遇到倒在山裡的人,是你通風報信對不對!」
「什、什麼?你說什麼通風報信,我不知啦……」他舉起手,一副怕我打下去的樣子。
「你騙人!一定是你去和大人通風報信!你倒了不起,跟日本人勾搭上啊?你這叛徒!漢奸!」我掄起拳頭作勢要打,他被我氣勢嚇到,連抵抗都沒有就求饒:「我沒啦,我沒通風報信啦!不、不要打我……」
「那你說,今天為什麼看見我就想跑?」
阿源瞪大眼睛看著我,眼中充滿恐懼。
「我阿爸跟我說,這幾天不要和你來往,因為有人說你們家和反抗份子有往來……」我愣住了,他繼續說:「是真的,我沒有騙你,不是我去和別人說的啦……」
我像被潑了冷水,恐懼感升起來。到底是誰說出去的?如果這話傳開了,我和阿母不是會被大人盯上?我放開他的領口,問:「你知道是誰這樣說的嗎?」他連忙搖頭。
「不知道,我只是聽我阿爸的話,我什麼都不知道……」
我放開他的領口,心情沮喪。
「你不打我了?」
「不打了。」我垂頭喪氣地說。
「所以那些人說的是真的嗎?你們家真的和反抗份子有往來?」
「你是不是還想吃拳頭?」我怒目瞪視阿源,他便住嘴不說話。
我想了想,如果不是阿源去通風報信,那會是誰?誰知道我照顧受傷的簡大獅?還有,他怎麼會知道簡大獅就是反抗份子呢?
我想了很久,仍舊想不出答案。阿源見我沒注意他,便偷偷溜走了,我也不甚在意。我好害怕阿母被連累,如果謠言傳出去,那些日本人一定會找來的。但是,簡大獅真的被大人抓走了?如果是的話,我要見死不救嗎?
我感到好笑。剛剛還想殺了簡大獅,還想要簡大獅付出代價,現在卻想救他。可是我太小了,我真恨自己這麼小。如果阿爸在的話,他也一定會去救簡大獅吧?想到這裡,我不禁心酸起來。
如果簡大獅真的被抓了,至少我要告訴他,張德泉的兒子沒有背叛他。我絕不能讓他有這種誤會就死了。想到這裡,我不由地往派出所走去,明知那些大人不會讓我見簡大獅,但也許他們不會戒備小孩子,也許有機會偷偷溜進去……
有這麼一下,我想到了阿母。也許我會連累她。
但我被沖昏了頭,還是朝派出所去了。
大概,我終究是張德泉的兒子吧?
*
派出所就在阿源家附近,沒多久就到了。遠遠我就看見一個警察站在門口,正在和四個人說話,我仔細一看,除了阿源的阿爸,其中竟然還有我的阿母!我心中一凜,趕緊躲到牆角。
「你不是說你確定簡大獅在那裡嗎!」一個人用菸桿子敲了另一個人的頭,我這才發現拿著菸桿子的中年人就是昨天藥局的老闆。
「我是這樣聽到的沒錯啊……誰知道他今天就不在這裡了。」被敲頭的人摸著頭,顯然下手不輕。
「你如何確定他是簡大獅?」一旁的大人說話了,氣氛頓時凝重起來。
「我……偷聽到的,那時候他在和一個孩子說話,自己報出口的。」被敲頭的那人吞吞吐吐地說,我頓時恍然大悟。
原來是這樣!所以通風報信的不是阿源,我錯怪他了。不過昨天那個人就一直躲在旁邊偷聽,我和簡大獅竟然都沒有發現……
「孩子?」大人看向藥局的老闆:「羅老闆,這是怎麼回事?」
「就是張家的孩子,我看過他幾次,不會看走眼的。」羅老闆趕緊說道:「這個孩子這半個月來頻繁在滬尾大街上買東西,他曾經買過酒、買過饅頭和包子,昨天還向我買了藥。那碎銀子您一定得看看,一個小孩子怎麼可能拿得出那麼多錢,還買這麼多用不到的東西?看來就是窩藏了什麼人!」
「所以你就派了你的徒弟跟蹤那孩子?」
我不禁滿肚子火,原來他不只騙我,拿了這麼多銀子,還讓人跟蹤我!若不是阿母在一旁,我真想衝出去揍他一頓!
「正是如此,大人果然英明神武。」羅老闆露出諂媚的笑容,繼續說:「正因為我有這樣的警覺心,才能發現簡大獅的行蹤──」
「不是還沒找到嗎,發現什麼。」一旁的徒弟小聲地說。
「你住口!」羅老闆的煙桿子再次往他學徒頭上招呼。
「那麼,張女士您怎麼說?」一旁的警察又問。
「要我說什麼?」我的阿母提著一大袋她編好的竹簍,直挺挺站在警察大人面前。
「自己的兒子窩藏反抗份子,還想裝作不知道嗎?」羅老闆提高音量說道,一旁的大人擺擺手:「現在是我在問話,羅老闆。」
「是、是……」他唯唯諾諾地退到一旁。
「張女士,關於羅老闆說的,您的兒子多次到鎮上用大筆金錢購買物品,您有什麼話想說?」
「是我叫他去買的,我們家就是缺那些東西,這有什麼奇怪?」阿母理直氣壯地說,惹得羅老闆氣得跳腳:
「但是他昨天和我買了治骨折的藥,這妳要怎麼說!」
「我們家的那條黃狗前幾天摔斷腿了,我要他去買些藥回來治治,這又有什麼不對?」
「妳!」羅老闆一時之間啞口無言,拍著胸口直喘氣。
阿母說的話讓我非常訝異。她為什麼說謊?這些事情她應該什麼都不知道才對啊?然而我心中一痛,忽然明白了原因。阿母是為了阿爸說謊的,是因為簡大獅和阿爸一樣都是義勇軍的關係吧。
這時,大人又說話了。
「但是,我們的確在虎頭山上發現疑似簡大獅的住所,也有發現『昇洪藥局』的紙包,這點您要怎麼解釋?」
「對對對!還是大人英明!」羅老闆接話說道。
「這……」阿母一時接不上話。
「虎頭山上?我記得那裡不是本來就住著一個羅漢腳,每天固定會來滬尾大街上乞討?」方才一直沒有說話的阿源的阿爸這時說道。我知道,阿源的阿爸是鎮裡的保正,每次出了事情,總免不了要跑一趟派出所。
「羅漢腳?」大人用詢問的眼光看向阿源的阿爸,他解釋道:「就是些好手好腳但不工作的遊民。」大人點點頭:「所以陳保正的意思是說,那邊住的人並不是簡大獅?」
阿源的阿爸點點頭:「這我可以和大人保證。」
這就奇怪了,怎麼一路聽下來和我知道的完全不一樣?阿母的話還好說,阿源的阿爸為什麼也要說謊?我完全弄糊塗了。
「所以這樣聽起來,是羅老闆誤報咯?」大人思忖後道。
羅老闆氣急敗壞地說:「這太奇怪了吧,你兒子為什麼要去幫助羅漢腳?而且這和妳剛剛說的也完全不一樣吧!不,不對……妳是共犯,大人,她一定是共犯啊!大人,要知道她的丈夫就是去加入那些匪徒才一去不回的,現在家裡就算再窩藏一個匪徒也不奇怪啊!」
阿母聽了原本想反駁,卻哽咽著喉頭說不出話,她的眼眶泛紅,竟抽抽噎噎哭了起來。一旁阿源的阿爸拍拍阿母的背,對羅老闆斥喝道:「羅老闆,做人要公道啊,你說這些無憑無據的話究竟是何目的!更何況你這樣講,豈不是把我也當成共犯了?」
羅老闆見阿母哭了,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是好,「我沒有這個意思,我不是……唉。」他嘆了口氣,不再說話。
「我想我聽得夠多了。」大人開口說,「張女士,我們等下會派人到妳家裡進行搜查。羅老闆,這件事你就不要再追究下去,接下來我們警察自會處理。」
羅老闆聽了話搖搖頭,帶著自己的徒弟回去了。阿源的阿爸帶著阿母向警察大人說了一會話,也往家裡的方向走去。他們經過我的身旁,我走了出來。阿源他阿爸看到我也不驚訝,只說:「阿賢啊,你來的正好,帶你阿母回家裡,等會警察大人會去你們家裡一趟。」
我「嗯」了一聲,走到阿母身邊,她兀自哭泣著。我牽起她的手,緩緩走向家的方向。這時阿母在想什麼?她為何一直哭,她不是騙那些大人嗎?我握著她的手,感覺在顫抖,我忍不住緊緊握住,盼能壓下那些我也不瞭解的心情。
*
晚飯時,我和阿母都沒說話。我很想問阿母為什麼不問,卻不敢開口。
「阿賢啊,要作個乖囝仔喔。」她忽然這樣說,我從飯碗中抬起頭。「不要像你阿爸這樣拋家棄子,作什麼義勇軍,和日本人打拼喔。」
我嗯了一聲,不知道該說什麼。
「……阿母,妳恨阿爸嗎?」
心中長久以來的疑問忽然便脫口而出。
阿母的動作僵硬起來,征征地看著飯碗,不動筷子。我大概想她又不說話了,正想繼續吃飯,沒想到她卻說:「恨?我當然恨。」
阿母用一種哀傷的語氣說:「我恨他沒有盡到一個丈夫應該盡的責任,恨他沖昏頭了頭,不顧自己的性命只為了一個不切實際的抱負──」
「但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現在我更恨那些日本人。要是他們沒有來滬尾、沒有來台灣,一切都會像以前一樣好好的。有多少妻子因為這樣失去她們的丈夫,有多少囝仔因為這樣沒有了阿爸?現在我大概可以了解阿泉的心情了,只是我和他想的不同,一家平安比什麼奮鬥和自由更重要。」
母親兀自說著,眼神飄移到很遠很遠的地方,似乎穿越了時空,回到她和阿爸年輕還在一起的時候。我忽然感到一陣心酸,想起遇上簡大獅時,我甚至幾乎忘了阿爸的臉。
阿爸跟阿母渡過了這麼多日子,阿母一定比我更瞭解阿爸為何跟簡大獅一起去打日本人,但我卻只記得一張模糊的臉,甚至不記得他說過的話。他對我來說已是太遙遠的人。
「阿母,妳是怎麼和阿爸認識的?」我忽然問。阿母被我的話語拉回了現實,她看著我,彷彿看到了阿爸的影子,她眼神再次放空,眼角卻帶著笑意,娓娓說道:「那是我還是水姑娘仔時候的事囉。」
「那時候的滬尾比現在還要熱鬧,淡水河每天都有好多走船的商人來來去去,也有許多人靠著捕魚維生。我是補漁網師傅的女兒,你阿爸則是洋行僱的搬運工,我們的認識也不是多值得說嘴的事,就是有一天他在滬尾大街上看見了我,就開始天天找機會來我們店裡。嘴巴上說是要請我阿爸幫忙補漏,來了店裡卻常常看著我傻笑。也不知道他哪裡找來這麼多壞掉的東西。」說到這裡,阿母不禁露出一抹微笑。
「我們相愛了,你阿爸買了一對翠綠色的玉珮,上面是蟠龍翔鳳的圖案,說是要向我求婚。我猶豫了很久,拒絕他好幾次,我怕自己要是嫁過去,我阿爸的店可能就要關門了,雖然他再三保證,但我就是不放心,而那對玉珮他就一直戴在身邊。」
「誰知道,西仔反戰爭發生了,戰事原本只在雞籠,後來竟也波及到滬尾。那時滬尾陷入一片混亂,到處都是士兵。我們被安排撤離前線,一開始你阿爸和我們一起逃走,沒想到後來卻走散了。那時的我很著急,我沒想過自己會為了一個不是親人的人這麼擔心煩惱,我時時刻刻盼著他出現,從早上等到晚上,你阿爸才狼狽的出現在我們面前。」
「從此我明白了,我的人生和他再也脫不了干係,於是我們結婚了。誰知道過了幾年安定的生活,生下了你,卻在日本人來了之後全都變了。你阿爸不聽我的勸,說什麼都要去參加義勇軍,說朝廷都不管事了,總要有人來保護大家,從此便一去不回……」
阿母越說聲音越小,最後竟噤了聲。但那句「朝廷都不管事了,總要有人來保護大家」,卻在我心中迴盪,不禁熱血沸騰起來。但看著阿母懷念的表情,我又感到難過。她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情在等待阿爸?
「阿母……」我踟躕許久,「妳有想過,阿爸有可能已經不在了嗎?」
阿母愣了好一會,久到我以為時間是不是忘記走了,才點點頭。
「過了這麼多年,我也想通了。」她說:「如果他真的走了,那也是他的命吧。雖然在我看來是不值得的事,但一個人如果能為自己在乎的事情死去,可能也比起什麼都不做然後死去好得多吧。」
她搖搖頭,不再說話。
我的心裡越來越掙扎。
*
我躺在床鋪上,想著今天阿母和我說的話,怎麼樣也睡不著。阿母是想阿爸了吧,然而,只有我知道,阿爸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應不應該和阿母說?況且還有另一件事讓我掛心。
簡大獅到底跑到哪裡去了?
如果他不是被日本人抓走,那會是誰呢?還是他真的靠著自己跌斷的腳離開棚子?他打算拿給我的東西究竟是什麼?我還會不會再見到他?
不過,我現在終於想通了。阿爸的死不會是簡大獅的錯,就像阿爸的離開不是他的錯一樣──這些都是日本人害的。是他們害我們這些原本平平凡凡生活的人變得痛苦不堪,是他們害的,阿母的眼淚、阿爸的死,還有包含簡大獅以內所有的義勇軍,他們拋下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只為了和日本人戰鬥,找回大家的尊嚴。
我不再恨簡大獅了,因為他也不過是另一個日本人占領台灣後的受害者,就像我、阿母,還有阿爸一樣。說起來,簡大獅的家人呢?他也是像阿爸那樣,拋下我和阿母嗎?如果他有一天不在了,會不會有人替他難過?我和他相處了這麼多天,卻好像對他完全不了解。
我應該是會替他難過的吧。想想距離知道事情真相也不過才一天的時間,我的想法卻完全顛倒了。不管之後會不會再見到他,都希望他能夠──
「阿賢、阿賢!」
我忽然聽到簡大獅的聲音,一開始還以為是自己想得太入迷聽錯了,但聲音的叫喚持續了好幾聲,我仔細聽,發現是從窗外傳來的。我爬下床,靠近窗邊,赫然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他拄著拐杖,目光炯炯有神,全身換了一套乾淨的衣服,原本雜亂的鬍子也修得整齊。
「簡大獅,你沒事!」我驚喜地說。
「是啊,我沒事。」他笑著回答。
「你等等,我出門講。」
我躡手躡腳走出家門,確定阿母沒有被吵醒。我走到簡大獅所在的大樹下,只見月光下還有另一個人影,穿著綠色的大衫,模樣十分眼熟。
「這位是陳先生,相信你並不陌生。」簡大獅介紹,我才發現他竟然是阿源的阿爸。
「阿源的阿爸?你怎麼會和簡大獅……你不是保正,還跟阿源說簡大獅他們很危險嗎?」我吃驚地問,阿源的阿爸對我苦笑了一下,說:「我那樣說是為了保護阿源……就算要反抗,也不能牽連到自己的家人哪。阿賢,你懂得吧?」
我點點頭。經過了這些天發生的事,我似乎慢慢可以理解阿源阿爸的所作所為。
「日本人鎮壓時,把我的弟弟、弟妹都殺了,從那時起,我就決定站在獅仔那邊。」阿源的阿爸繼續說:「我知道你聽到的故事不是這樣,說我的家人是被義勇軍害死的,那是我捏造的,但也是因為我這樣說,日本人才願意讓我當保正,我才有機會偷偷幫助獅仔。」阿源的阿爸認真地對我說,我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哈,和你說這些年紀太小了。」他轉過頭對簡大獅說:「你們應該有些話想說吧,獅仔,我在旁邊等,但是要快,船要開了。」
簡大獅點點頭,搭著我的肩膀走著,我回頭看著阿源阿爸的身影,有些孤單瘦弱,但正是那樣的身影,支撐起了一整個家。我想起了阿爸。
在日本人來了之後,每個人都選擇了不同的方式生活著,但究竟誰是對的呢?阿爸是對的嗎?阿母是對的嗎?簡大獅和阿源的阿爸呢,他們是對的嗎?或許,一切都沒有對錯,他們只是選擇,然後用盡全力活著,僅此而已吧。
我和簡大獅停下腳步。眼前是一望無際的淡水河,銀色的河面倒映著月光。我開口問道:「你是怎麼逃走的,不是受傷了嗎?」他露出無奈的神情。
「要不是為了向陳先生拿你阿爸的東西,我也沒辦法那麼幸運逃過一劫。我一回去,就發現草棚被那些四腳仔踏得亂七八糟。說起來,今天我能得救,都是多虧你……唉,我欠你們張家的實在太多了。」
他嘆了口氣。
「對了,這就是我要給你的東西。」他從懷中掏出一塊東西交到我手中,我定睛一看,竟是一塊翠綠色的玉珮,上面雕著蟠龍,栩栩如生。我想起阿母今天和我說的,她和阿爸年輕時候的故事。
「這是你爸爸起事前托給朋友保管的玉珮。」簡大獅解釋道。
「你要我拿給阿母?」
「……她應該要知道的。」我阿爸死去的消息。簡大獅雖然沒說,我卻了然於胸。我雙手握住玉珮,眼眶不自覺濕潤。
「簡大獅,你有家人嗎?」
他楞了一會,「曾經有過。」眼神飄向遠方,「但那些四腳仔來了之後……」
靜默。
「所以你才起事?」
我輕聲問,他點點頭。
沉默持續了好一陣子,他才又說道:「我該走了。」
「你要走?可是,你的腳傷還沒好……」
「我有朋友照應,沒事的,再說如果我繼續留下來,難免連累你和你母親。」
我「嗯」了一聲,「你打算去哪裡?」
「廈門,我想先在那邊避避風頭。」
「你還會繼續作義勇軍嗎?」我問。簡大獅聽了露出微笑,然後用我聽過最正氣凜然的語氣說道:「當然會,我會和那些四腳仔繼續作戰,直到我們能夠有尊嚴地生存在這塊土地上的那一天!」
我心中一個熱切的想法冒了出來。
「那麼等我長大,有力氣了,我去找你!」
「找我?」
「我也要像我阿爸,追隨你!」我說,隨即又補充道:「但我不會拋下我阿母不管,我要作最勇敢的戰士,也要作最孝順的兒子!」
簡大獅大聲笑了出來,我卻看見他的眼角泛著淚光。
「我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不過那時候我恐怕老了,換你作義勇軍的領頭!」他說,拍拍我的頭,我用力點頭,露出笑容。
「我該走了,港口的船快開了。」簡大獅說,我看見遠方阿源的阿爸朝這邊慢慢走來。「來日再會了!」他對我打了個揖。
我也回敬一個。
「來日再會!」
那晚,我就這麼握著阿爸的玉珮,第一次那樣安穩地睡著了。夢中,我隱約聽到船帆鼓動的聲響,以及海潮無盡的拍打聲。耳邊傳來再熟悉不過的笑聲,我定睛一看,茫茫薄霧中似乎又再次看見,那個就算跛著腳、依舊挺立在孤島上的身影。
而那個身影,竟和我心中那個高大卻模糊的背影,漸漸地融成一體。
小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