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席溫思敦.高思宓告別式的人比想像中的少。
考慮到這幾個月的事,倒也不奇,只說明了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世間抱著溫情的人,屈指可數。雖然如此,看著這些稀稀疏疏的來客,小高思宓還沒天真到認為參加告別式的人都懷著令人珍惜的好意。
來參加的人,多半與高思宓家有商業關係的人,卻未免都是正面的。譬如說出席的日本坂澄會社社長,雖然老高思宓生前曾打算跟他們談合作,最後卻談判破裂。在那之前,高思宓洋行甚至搶過坂澄會社的生意,很難想像他們真是懷著善意出席。
社長是個叫阿求渡的男人,他臉上帶笑,卻非得意。他不是來耀武揚威的。但那笑容看似客氣,只要一對上眼神,裡面的情感卻令人發寒。小高思宓嘆了口氣,現在高思宓家已岌岌可危,他可沒力氣去應付瘋狗。
慶幸的是,一位風光的人物參加了告別式,使得場面沒這麼慘淡。一位西裝筆挺,頗為俊美的男子正將花放在棺上。是日本華族杉上華紋子爵,雖然才來臺灣沒幾年,卻因看上了高思宓家收藏品,而與老高思宓相交。其實小高思宓沒料到他會來。一方面是因為子爵與老高思宓交情不深,另一方面是高思宓家最近被捲入的風波,像子爵這樣的人物,應該會更明哲保身、保持一段距離才對。
參加告別式,子爵無法得到任何好處,這讓小高思宓不禁想,也許這人是真心來致哀的。
遺憾的是,除了子爵外,便無什麼大有來頭的人了。主持告別式的偕牧師,是北臺灣有名望的人物,甚至跟兒玉總督見過面。因與老高思宓相交多年,他特來主持告別式──雖然,小高宓思有時會懷疑,父親真的是虔誠的基督教徒嗎?
偕牧師願意主持,一方面讓他感激,一方面也讓他無地自容。居然讓偕牧師看到這樣的慘況。可是慚愧之外,另一個在小高思宓心中燃燒著的情感,是憤怒。
這是溫思敦.高思宓的告別式該有的樣子嗎?
經過數十年,這個地方漸漸繁榮起來,難道不是因為他們這些洋行的努力嗎?但這些努力,卻被愚蠢的迷信一舉抹殺!他腦中浮現一個詞,可以囊括這幾個月來他們家族被捲入的風波。
金魅吃人。
雖然小高思宓不相信這些迷信,但就連他也不得不承認,有些怪現象真的無法解釋。整起事件中,老高思宓簡直變成了另一個人。那個精明狡猾、古怪卻又優雅的男人,竟像個無頭蒼蠅般,甚至被逼上絕路,自殺而亡。
就是這樣一個折磨人的傳說,讓他們高思宓家幾近崩潰!
最初「被金魅吃掉」的是步泰承,一直協助他們家走船,偶爾也幫高思宓購買國外高價品,頗有眼光的漢人。那天,步泰承在他們家暫住幾天,商談要事,誰知竟在客房中失蹤了。
只是失蹤,那還是小事(這麼說吧,就算真相是老高思宓殺了他,也可以把他栽贓成畏罪潛逃,這絲毫不難)。但當天發生的事,絕不能單單用「失蹤」兩字帶過。
那時客房的門是鎖上的,窗戶也從內側扣上。客房鑰匙被放在門內,而總鑰一直被管家呂尚源保管,這段期間,呂尚源根本沒上過二樓客房。而且,步泰承不只客房中失蹤,當時二樓大部分房間都被鎖上了,就算是沒鎖的房間,窗戶也從內側扣上,通往外廊唯一的門也從內部鎖上。要從二樓離開,只剩下樓梯。但要走樓梯離開這房子,不可能沒人注意到。
只能解釋成他在客房內蒸發了。
怪異的是,如果只是消失就罷了,偏偏他留下了衣服和頭髮。為何留下了衣服?那衣服確實是步泰承所穿,而且他的東西都留在客房內。就算他用了某種方法逃出去,難道他是裸體的?而且,為何要留下頭髮?
這事傳開後,漸漸有人說「這是被金魅吃了」。
荒唐。太荒唐了。
金魅是漢人間流傳的一種妖怪,據說金魅會幫人做事,怎樣的工作都能順利完成,無所不能。但作為代價,他們要求吃人。被金魅吃掉的人,就會像這樣,留下頭髮和衣物。
於是大家開始流傳,高思宓家養了金魅。
堂堂高思宓家,還需要養金魅嗎?小高思宓感到可笑,也對漢人的迷信搖頭嘆息。但流言就是停不下來,就算斥為迷信,他們也會說,不然該怎麼解釋從房間裡憑空消失的事?
一開始還斥之為荒謬的老高思宓,後了安定人心,甚至買了大量的鹽灑在屋中各處,說是要驅邪。小高思宓也知道鹽有這樣的傳說。奇怪的是,那些鹽還真的變色發臭,似乎吸收了什麼邪氣。
怎麼可能?
雖然小高思宓不服氣,但老高思宓似乎開始相信真有妖怪,甚至認為用鹽驅邪就是解決之道,便買了大量的鹽放在儲藏室。但這沒有阻止接下來的慘劇。某天早上,保姆韓莘的房間打不開,被從裡面用鍊條鎖鎖上了。這表示裡面有人,但不管怎麼叫,韓莘都沒回應。
因為擔心韓莘出了事,連忙拿箝子撬開鍊條,卻發現房中只剩韓莘的睡衣和頭髮,人已消失,而且窗戶也由內側扣上。小高思宓的女兒跟韓莘最親,一直哭著說要找她,但哪裡都找不到了。
這下「高思宓家養金魅」的流言更是止都止不住。本來小高思宓嚴格禁止大家把話傳出去,但韓莘的家人帶著棺材來抗議,小高思宓硬是用了筆錢壓下來。那時,高宓思家還是有些威望的,雖然流言不止,但也有很多人覺得只是謠言。
直到六月底,他們舉行的派對。
高思宓家的派對是例行公事,大約每三個月一次,許多商業上的夥伴都會來。那次老高思宓特別熱心,也許是為了快些洗刷金魅傳聞的低潮吧,誰知這竟成了給他的最後一擊。
就在那天,一名商業上有往來的德國女性艾瑪,在驚叫著什麼後消失了。在大屋的餐廳中,留下出席的禮服與一頭金髮。餐廳的窗戶,一樣都由內側扣著,門也被鎖上。因為呂尚源外出辦事,所以總鑰在老高思宓手上。但老高思宓有不在場證明,在尖叫傳來時,高思宓正在二樓與人談話,這點被無數的人目擊。
不可思議的是,那天餐廳是鎖著的。因為當天派對的飲食全都是委外,所以廚房、備餐室、餐廳派不上用場。因為餐廳、客廳、書房中有不少名貴的東西,為了方便客人進大屋用洗手間,卻怕人多有亂,為了保護名貴的東西,便將餐廳、客廳等地方全部鎖上。
在鎖上後,總鑰就一直在高思宓手上,那艾瑪是怎麼進入餐廳的?而且,從傳出尖叫聲,到賓客們趕進大屋,時間極短。這段期間,沒有人從大門離開,而一樓沒有鎖上的房間,窗戶都由內側扣上,後門也由內側鎖上。老高思宓從二樓趕下來,確保了沒人上二樓。在發現餐廳裡的禮服前,賓客們也搜尋過一樓,根本沒有躲藏的空間。
艾瑪到底消失到哪去了?
這起神秘事件重創了老高思宓。在打開餐廳的門,看到裡面的情況後,老高思宓臉色慘白地請求大家保密,不要將這些事傳出去。但怎麼可能?當天就傳開了,所以派對來賓紛紛找藉口離開。
而高思宓家從此一厥不振。
小高思宓不相信金魅。但這些事該怎麼解釋?
「少爺,」管家呂尚源來到小高思宓身旁,耳語道:「加賀巡查來了。」
小高思宓皺起眉。在步泰承神秘失蹤後,滬尾警察署便介入調查。一開始是個姓草薙的巡查負責這事,但草薙遇到了意外,這任務便轉加到加賀巡查身上。
比起草薙,小高思宓覺得加賀更難應付。因為加賀總是同一個表情,看不透他在想什麼。何況,小高思宓根本不信任日本人。自從日本人開設「命令航路」,嚴重威脅他們洋行的生存空間後,小高思宓便對他們不抱好感。
「他來做什麼?」小高思宓沒有隱藏心中的厭惡。
「是來憑弔的。他說打擾了這麼多次,來不及在老爺死前為高思宓家洗刷汙名,深感遺憾,至少最後要來表示一下敬意。」
小高思宓「哼」了一聲。說得好聽,他可不信加賀的目的這麼單純。但若是拒絕,等加賀以搜查的名義進來,那就不好看了。於是他囑咐道:「讓他進來,但注意他的動向,弄清他到底來做什麼。」
「是。」呂尚源恭敬地退下。小高思宓看著管家的背影,忍不住扶額。這本是他紀念父親的儀式,卻來了許多讓人放心不下的賓客。他有預感,這場告別式可能不會太好過。
雖然他早有心理準備。
「柯佬得,聽說有警察,怎麼回事?」似乎聽呂尚源說了,萬馬堂從庭院另一側走來,走上階梯,一臉擔憂。萬馬堂是老高思宓多年老友,早在小高思宓出生前他們便認識了。這麼多年來,小高思宓也很尊敬他,將他視為另一個父親。
「說是來憑弔的,但誰知道呢?」小高思宓苦笑:「這場告別式,說不定不辦還比較好。來的人這麼少,可不是讓那些前輩、長輩看笑話了?更別說還有居心叵測的傢伙混在裡面!」
他越說越怒,忍不住搥了一下石頭欄杆。
「別這樣說。」萬馬堂嘆道:「你父親走得讓人遺憾,但我們要讓他走得有尊嚴。如果連場告別式都沒有,就太卑微,太寒酸了。」
「我知道。」小高思宓敲著欄杆,喃喃說道:「所以我決不容人搗亂。」
「我同意。」萬馬堂點頭。
「不只如此,」小高思宓轉頭說:「如果陷害我們高思宓家的人就在這裡面,我也會把他們抓出來。」
萬馬堂有些意外。他看著小高思宓,表情有些奇怪:「陷害?你不相信這些事是金魅做的?」
「那是迷信!」小高思宓瞪了萬馬堂一眼。難道連他也認為是金魅幹的?雖然萬馬堂是漢人,相信那些民俗異聞並不奇怪,但難道連他也認為是高思宓家養了金魅?他正要質問,忽然一人在不遠處說道:「不,金魅是存在的。」
那是個剛直的聲音。只見一個中年漢人男子緩緩走來,表情很正派。他是小高思宓母親差了許多歲的么弟,算來是小高思宓的舅舅。這麼多年來從不知道有這個人,直到父親死後他才來憑弔,告別式前的這幾天也住在他們家。若是其他時候,小高思宓還會懷疑他是想密謀遺產的人,但一方面老高思宓的遺囑寫得很清楚,另一方面萬馬堂認識他,才安撫了小高思宓的疑心。
但他這時說的話,卻讓小高思宓頗為惱怒。這麼多年來不聞不問的親族,有何資格在此大放厥詞?他忍不住說:「且不論金魅存不存在,我們家可給金魅害慘了!就算這一切當真是金魅所為,我也非報仇不可!」
更何況他根本不相信是金魅所為。
「我知道了,那你就向金魅報仇吧。」舅舅說。小高思宓呆了呆,這是怎麼回事?對這人來說,好像只想證明金魅存在,但對金魅卻沒有敬畏之心。
跟那些迷信的漢人不同。
也許這人知道些什麼?小高思宓正要追問,眼角卻瞄到一人踏進前院。呂尚源客氣地招待他,因為小高思宓特別交待過不要為難這人。小高思宓面向那名客人,不禁微笑:他等的人終於來了!但除了小高思宓,餘人都因為這位訪客登場而噤聲。
因為這名訪客實在太詭異了。
現在正是七月,但這名訪客竟穿著黃色的大披風,幾乎遮住全身,還戴著兜帽。看他跟柯佬得差不多高大的身形,似乎是外國人,但無法肯定。因為他不只戴著兜帽隱藏了髮色,臉上還戴著一個面無表情的蒼白面具。
這彷彿是黃色死神的男人,如果身上穿的是紅色披風,簡直就像是愛倫.坡筆下「紅死面具」裡的恐怖化身。這種裝束出現在告別式,可真讓人笑不出來。
「柯佬得,那位是誰?你認識嗎?」萬馬堂驚訝地問。
「請不用擔心,他是我們家在英國的遠親,是我請他來的。」小高思宓說。
「遠親?」萬馬堂睜大眼:「我怎麼沒聽過?」
「父親也沒跟我提多少關於他的事,您不清楚也很正常。」
小高思宓沒看著萬馬堂的眼睛。他裝得蠻不在乎,但他知道萬馬堂已經起疑。但起疑了又如何?他可沒做虧心事。萬馬堂在他身邊沉默了一會兒,說道:「是嗎?沒關係,我相信你。說到親戚,你聯絡魯道敷了嗎?」
小高思宓裝得若無其事,萬馬堂也問得若無其事,卻正中小高思宓的心事。他表情一緊,聲音也有些乾澀:「當然。我拍電報去過了,但船期趕不上,他讓我們先辦了。但您不難想像,他對父親是有些怨言的,就算不來也不意外。」
「這樣啊。」萬馬堂有些感慨。
「對。請不要再提魯道敷的事了。」小高思宓有些頂撞地說,但隨即發現自己失態。他吸了口氣,說道:「抱歉,萬伯伯。這段期間我很疲倦,有太多事……您當然曉得。請見諒,我先去招待客人。」
他說著走向那位黃袍訪客。萬馬堂看著他,眼神帶著憐惜與悲傷。直到現在,好友溫思敦的死仍震撼著他、折磨著他。他對老高思宓妻子的么弟說:「柯佬得有事瞞著我。他還年輕,我不知道他打算做什麼,只希望他不要太衝動。」
「如果他像他的父親,那他要不是大有成就,要不就是身敗名裂。而且他若像他父親,即便他再尊重你,也不會聽你的勸。」那漢人男子漠然說道。萬馬堂露出苦笑:「你跟高思宓沒見過幾次面,卻已這麼瞭解他了嗎?」他看向大屋旁邊的院子,偕牧師已舉行完儀式,來賓也瞻仰過遺容了。他們紛紛獻花,但其中有多少人是真心的?
之後,小高思宓走向賓客。身為主人,他是該跟他們聊聊,這也是告別式的目的之一,死者的友人談著死者的事,以真正地與死者告別。但萬馬堂感到其中有股一觸即發的氣氛。
那是什麼呢?
大概,是「金魅傳說」吧。
明明高思宓是因金魅傳說而自殺,但在場的人,卻誰也沒提到金魅。就好像被視而不見的陰魂。明明存在,只是大家忌諱著,誰也不敢說。
但誰都意識到了那個話題。
就像金魅確實存在,而且就在他們之中。
「啊──!」
忽然,一個男子的慘叫將賓客從虛浮的安穩中驚醒。人們東張西望,卻什麼都沒看到,連方才驚叫的是誰都不知道。有個賓客壯起膽子,往慘叫的方向走去,接著從棺材後面拿起衣服和頭髮,他臉色大變:「是金魅啊!這一定是金魅!」
他害怕地將衣服丟在地上,人群也騷動起來。另一個漢人也大叫:「那是畢翠兒的衣服啊!畢翠兒被吃了!」畢翠兒是高思宓洋行的員工。今天來參加告別式的,有不少洋行的人。認識的人被妖怪吃掉,更引起了驚慌。
「是金魅啊!」
「事到如今,怎麼還……」
「快逃啊!金魅吃人了!」
一時間,眾人亂成一團,忙著要跑出院子。小高思宓大聲吆喝,想阻止這場混亂,但大家對他視若無睹。忽然,一個不卑不亢的聲音響起,不知怎地,他聲音明明不大,卻每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請等一下。那邊的警察大人,請維持秩序,別讓任何人離開。」
加賀巡查看了說話的人一眼,二話不說地搶到院子入口,嚴厲喝道:「所有人站在原地別動,不然我就要射擊了!」
他的話嚇到了眾人,只見加賀巡查緩緩望向剛才的說話者:「杉上子爵大人,請問有什麼指教?為何要我限制大家的行動?」
剛才說話的正是杉上華紋子爵!只見日本華族緩緩上前兩步,臉上帶著難以捉摸的表情,像是微笑,又像是冷笑。他環顧四周:「你們剛剛說的金魅,這種妖怪我也耳聞過,但這真的是金魅做的?」
「什、什麼意思?」
「你們誰也沒看見過人被吃掉的瞬間對吧?」杉上子爵說。
「是這樣沒錯……」
「據我所知,前幾個事件也是如此。」他悠然說。
「你、你到底想說什麼?」
杉上華紋看向發言者,微微一笑:「如果不是妖怪所為,當然就是人類的犯行了。妖怪要殺人,哪需要這麼小心?它們大可當著我們的面吃人。若是如此,犯人可能就在你們之中。」
「你在說什麼!」老高思宓妻子的么弟站出來,嚴正地說:「金魅是存在的!」
「也許真是如此也說不定。」杉上華紋揮了揮手:「那麼就讓我們來檢證吧。巡查,別讓任何人離開。在調查出真相前,我不打算讓犯人有機會逃跑──也不打算讓他做什麼手腳呢。」
華族露出比平常更深的笑容,但那簡直像是獰笑,甚至帶著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