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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明治三十二年,九月,滬尾街頭,高思宓豪宅。

 

  一名穿著黑色西裝的男子站在仿英國領事館的豪宅門前,仔細調整領帶的位置。他拿出懷表等待,在時針劃過三的瞬間,深吸了口氣,踏出了步伐。

  叩、叩、叩,過了數秒。

  「請問是阿求渡先生與夏目海未小姐嗎?」一名穿著流行的管家制服,手戴白手套,略微斑白的頭髮梳著英式髮型,大約四、五十歲的漢人男性,以流利但卻帶一點冷淡的日語開門迎接。

  果然還是因為自己日本人的身份被排斥嗎?阿求渡心想,但他仍保持笑容。向管家呂尚源恭敬地說:「是的,呂先生。這是我們商會的副社長,夏目海未。」

 

  「您好。」站在阿求渡身後,皮膚白皙、相貌端正的日本女性,落落大方地跟高思宓家族的管家呂尚源打招呼。

  「兩位請跟我來。」呂尚源仍冷漠地回應。

 

  阿求、夏目被帶入左手邊的客廳,裡頭早有數名穿著西服的漢人,正簇擁著坐在沙發上的那幾位擁有深邃輪廓、身材高大的亞利安人。歐米人舉止優雅而輕鬆地談天,反觀漢人則是以鱉腳的英文在旁附和、稱讚著。

 

  坐在三張沙發的歐洲人從左至右分別是,嘉士洋行的副社長、得忌利士及德記洋行的經理人。而一旁的漢人則有洛記、邵記、樸記及正和等商行的老闆們。

 

  阿求渡在他腦海中試圖搜尋著在座所有的人名字、背景,同時也開始擔心坂澄是否被排除在社交圈外。

 

  前幾天阿求渡接到的邀請函上頭是寫準時三點開始聚會,然而撇開之前並沒有時間概念的漢人們,沒想到竟然連滬尾赫赫有名的洋行高層都已經到場。這實在很難不讓刻意準時抵達的阿求渡查覺到異樣。有種對方為了排擠他們參加聚會前的磋商,而刻意將請帖時間往後推移。

 

  儘管有些不滿,但阿求還是朝著夏目點了點頭、試著擺出最自然的微笑。

 

  「各位,抱歉我來遲了。敝人是日商坂澄會社的社長,阿求渡。這位是副社長,夏目海未。」

 

  「小女子夏目海未,還請各位多多指教。」

 

  兩人以流暢且沒有日本腔調的正式英語,介入了座席間的談話,這也是他們用來打破這僵局的方法。

 

  「喔、喔,你好……」

 

  「午安。」

  亞利安人們似乎有些驚訝,但是他們的視線卻立刻被夏目海未的優雅外貌給奪去。

 

  穿著由法國設計師剪裁的翠綠色洋裝的夏目海未,輕輕撩起長裙、面帶微笑地向眾人行禮,更是讓人覺得她優雅而不做作。

 

  阿求渡對於自己帶夏目海未出席的決定,感到非常地滿意。

 

  其實夏目海未是去年從坂澄會社的母公司──大坂商船會社本社借調過來的菁英。據說在大坂本社的期間,她在幕後完美地處理各式專案,工作能力備受肯定。

 

  起初他也相當懷疑夏木是大坂商船會社高層的情婦之類,透過關係才被推薦來這偏僻的國境之南玩玩,所以原本也只想用些名目敷衍一下母公司,並不打算給她什麼實權,甚至希望她很快就膩了,早點回去日本本土。

 

  直到那年年底發生了錯帳問題,他才驚覺到自己是否太過小覷夏目海未了。當時,會社內部月底結算一直有一筆不小的帳對不起來,搞得課長們焦頭爛額,甚至還討論要不要大家一起貼錢填補那個漏洞。沒想到才剛來不久、還沒正式參與組織運作的夏目海未,竟能一條條地說出該月的收支項目的相關資訊,並且找到一筆因人為疏失,重複核銷的款項,才解決這個問題。

 

  從那時候起,阿求渡便開始認為,以她的機敏、博學絕對可以在商業舞台發光發熱,用不著在背後當某人的支持者。

 

  「請問您抽的是美洲產的雪茄嗎?」夏目海未突然向得忌利士洋行的代表問道。

 

  「沒錯,這位小姐也懂菸草?」

 

  「還可以。只不過美洲產的菸草有一種獨特的氣味,所以才能分辨得出來。像是清國產的……」

 

  看著夏目細數各個地域菸草的差異及歐米人的驚訝反應,阿求渡不禁覺得這女子有些異於常人。平常不嗜抽菸的她,究竟是如何說出這麼多相關知識呢?要不是為了這種場合,每天背誦,就是擁有過目不忘的本領。

 

  「真是令人大開眼界呀,女士。如果像妳這樣的專家有需要的話,我可以幫妳弄到個幾盒特殊的。」

 

  「您過獎了。如果有機會的話,還請務必讓我試試。」

 

  夏目海未以高超的手腕,將這桌的交談漸漸地導向她。阿求渡見到時機成熟,趕緊將注意力從夏目身上移開,向其他漢人商行代表鞠了個九十度的躬遞上名片,並用簡單的漢語對跟不上對話有些茫然的漢人們介紹。

 

  「抱歉,席上的各位或許有些沒有聽過敝公司。敝社主要業務是進口日本的金屬、機械加工製品以及日常家用品,如果有需要的話,我們會盡可能以最優惠的價格回饋各位。」

 

  雖然阿求渡試著迴避使用本國這可能會刺激到漢人民族性的字眼,然而除了之前有合作過幾次的洛老闆外,其他漢人皆以略帶敵意的眼神看著阿求,只是考量到這是高思宓家的聚會而勉為其難收下,最多再應付個幾句。

 

  「對了,各位是否知道英國近來有向南非調遣軍隊的消息?似乎是準備和南非洲的波耳人開戰。我猜想之後英國會消耗不少的銅在生產彈藥上,而排擠其它銅製品。」

 

  阿求渡從公事包中拿出一小截銅棒,遞給看起來還有些茫然的漢人商人們:「如果不嫌棄的話,可以考慮使用最近剛成立的住友伸銅廠的簡單銅製品。我會盡可能替各位爭取到最便宜的價錢。」

 

  就在阿求渡嘗試以賺錢生意為餌,讓漢人們打開心防時,有人卻打斷了這氣氛。

 

  「抱歉,剛剛小女發高燒。因此稍微離開了一下。不知道有沒有怠慢各位?」

 

  進來的是一名褐髮綠眼,輪廓分明的英俊白人,給人種風度翩翩,瀟灑自然的感覺,跟在他後面的是一名眼神銳利、臉部略帶滄桑氣質的漢人男子。阿求知道這漢人是步泰成,負責高思宓洋行海運的人。

 

  而那名白人正是柯佬得‧高思宓,也是坂澄在滬尾一帶的勁敵之一──高思宓洋行的下任當家。

 

  「歡迎,阿求渡先生。」當柯佬得經過阿求渡時,他就像多年未見的好友般,熱情地和阿求渡打招呼,完全看不出任何的敵意。

 

  「非常感謝您今天邀我們過來。」

 

  「您太客氣了,請把這當自己家。喔,對了這是我的得力助手,步泰成,您應該是第一次見到吧!」

 

  柯佬得‧高思宓拍了拍步泰成的肩,用英文替阿求渡介紹。

 

  「久仰大名,我是坂澄會社的阿求渡,那邊是我們的副社長,夏目海未。」

 

  「您好,還請您多多指教。」

 

  「對了,泰成,之前不是談好要向日本進一批貨嗎?何不現在向阿求先生說明一下呢?」

 

  「也是。不知能否麻煩阿求先生?」

 

  「這是當然,一定幫你們找到最合算的貨源。不過我們主推的商品可能就無法給您太多幫助喔!」阿求渡打趣地回應道。就在兩人開始簡單談論中,阿求渡無意間捕捉在柯佬得在離開前對自己的那抹微笑及眼神。

 

  當下,只覺得其中隱含了些別的情緒在。

 

 

 

 

  明治三十二年,十月,淡水龍月井街一番戶,前大阪商船會社淡水出張所,現大阪商船附屬貿易會社──坂澄會社本社。

 

  望著窗外翠綠中鑲著點茶色的路樹,夏目海未多少還有些不習慣。每到這個時節,長久居住的地方早已是被楓紅給環繞,讓人明顯感受得到秋夏的分界線,在這卻彷彿只有春夏這兩個季節而已。

 

  「嗯,看樣子目前進行得相當不錯,不愧是夏目小姐。」

 

  「不,這都是因為有大家的幫忙。」

 

  「就不用再謙虛了,妳的努力大家都有目共睹。」

 

  阿求渡座在社長辦公桌前,一邊整理夏目交上來的文件,一邊說:「只不過有個地方我有點疑惑。」

 

  「請問是哪裡出了問題嗎?」

 

  「倒不是什麼問題,比較像是不太明白這樣做是否會比較好。」

 

  夏目海未不禁皺起眉頭。

 

  這個計劃主要是為了打破歐米洋行與漢人緊密的商業連結,好讓一直被抵制的日貨能在台灣有足夠的市場而制定的。這份計劃在這幾個月已經反覆和阿求渡及其它社員討論無數次,理論上大體應該已經確定了才對。

 

  「關於是否要提供同樣的價格給漢人商行這點,會社內部還是有點異議,所以有必要請妳針對這個部份報告一下。」

 

  果然還是這個問題,夏目心想。

 

  這次計畫是藉由提供大量且近乎成本價的金屬製品,讓本島人因為價格誘惑而去習慣使用內地商品,進而接受日本貨。原先是只打算將商品提供給內地人開的小商店,順便幫助他們擴展業績。

 

  但是夏目認為這樣做是無法造成太大的改變。

 

  比起同在滬尾經營多年的高思宓及其它洋行,他們的規模實在是太小了。每次的生意都必須小心避開他們的阻礙,甚至是陷阱,才有辦法在他們龐大的勢力下慢慢掙扎。她覺得再以這樣緩慢經營的步調走下去,像坂澄這樣的小會社總有一天會被這些洋行給摧毀掉。

 

  一定要在這次掌握足夠的優勢,搶在被消滅前先搞垮對方,夏目心想。

 

  「關於這點,我認為如果只單純將商品提供給內地商店,這樣銷售對象主要還是內地人。無法有效地提升本島人對內地貨的接受度。」

 

  「但是妳不認為,讓利給漢人商行反而讓他們財務更加獨立,其實是利用了我們?」

 

  「根據我的觀察,本島人有種貪小便宜的個性。施點小惠,他們很容易會搶著與我們合作。」

 

  「這我倒不這麼認為,如果真的有這麼簡單,坂澄應該早就成功了。」只見阿求渡思考了一下說:「除此之外,目前滬尾這一帶還有簡大獅之類的暴力武裝組織在,商家普遍的反日心態還是很強。畢竟在有精神支柱的情況下,只要有點愛國心的人大多都會繼續反抗下去。」

 

  「但也有謠言說簡大獅那些盜匪早就已經逃回廈門,無法再成氣候。如果政府能夠早點將他引渡回來處刑,我想應該能夠徹底毀掉他們的反抗心理。」

 

  阿求渡露出有些微妙的笑容,在夏目眼中看來,似乎是在說女性不該說出這種殘忍話。

 

  「當然,我擔心的也不是只有這一點。我們雖然有大坂商船會社的補助,但這幾年景氣這麼低迷,連日本興業銀行法都沒過,可用的資金其實並不十分充裕。況且除了波耳人和英國現在正處於劍拔弩張的氣氛外,還有足尾礦毒,這些都讓國際或是日本銅價開始攀升。如果把優惠擴展到漢人,長久下來必定會拖垮坂澄的財務。」

 

  夏目深吸了口氣,試圖撫平心中情緒。雖然她對自己的想法有信心,也知道阿求渡在各方面都能稱上是好上司,但是她不確定他是否能接受如此大膽的做法──

 

  但為了能夠順利達到目標,這遲早是要跟他坦白的。

 

  「其實我有一個想法可以解決這個問題。只不過,不確定您能否接受。」

 

  「沒關係,妳就說說看吧!」

 

  「是的。接下來要進行的促銷不能按照過往一樣,盡可能地出貨、增加市占率。這次我們要小量地出貨,讓顧客的需求無法完全被滿足。」

 

  「是要讓市場一直呈現需求的狀態,來製造風潮?但這需要一開始就有需求吧?」

 

  看著思索中的阿求渡,夏目海未露出一抹淺淺的微笑。

 

  「是的。但阿求先生您想,如果銅價繼續上揚,現在屯貨勢必會帶來可觀的利潤。一般市民或許不會有感覺,但一些專作投機生意的本島人必定會大量搶購。我們可以抓著這個機會,在本島塑造一股熱潮。」

 

  習慣套利的投機者在看到近乎成本價的工業產品,必定會先囤積起來,好之後再高價出售,這就是夏目的用意。雖然初期商品只會在商人圈中打轉,但是只要形成風潮後,一般市井百姓也會跟著加入搶購的行列。最後這些貨物必然會流到有需求的人手上,而這過程中也會因為口耳相傳,使內地貨更為本島人所接受。

 

  「很好的想法,只不過可能需要思考之後我們要如何利用這局勢。像是利用漲價來讓漢人們願意談判。妳也知道,賠本的生意是無法長久的。」

 

  「就如同阿求先生您所說的。在形成風潮後,就要立刻揚言漲價,讓本島商人代理我們其他的商品,來換取較為優惠的價格。」

 

  「但妳不要忘記滬尾一帶還有其它洋行。雖然說我們初期賣的價格低,但是只要一漲價,就算英國真的和波耳人開戰,他們還是能從母國進口類似的銅製品跟我們競爭。」

 

  「這點倒是不用擔心。」夏目海未信心滿滿地說。

 

  沒錯,這些事情都不是什麼大問題,至少對夏目海未而言。這些問題她早就已經準備好應對方法。

 

  「這些是高思宓、德記、嘉士以及得忌利士洋行的船運資料。我們只要選在他們沒有空閒貨船的時候漲價。」

 

  夏目海未從包包中拿出一疊資料,手指著商船出發時間、航行所需的時間及目的地。

 

  「夏目小姐,這些是怎麼來的?」

 

  「秘密。」夏目海未食指擺在嘴前:「我的確是用了些小手段,但我能跟您說這些都行為絕對不會牽連到坂澄。」

 

  她之前花了一番功夫跟那些洋行的人套交情、做了些遊走法律邊緣的行為,就是為了拿到這些資料。只要有了這些,那她的計劃就有很大的機率成功。

 

  阿求渡聳了肩,一臉無奈的樣子,但還是請夏目說下去。

 

  「您看,這樣他們真的要有所反應,也必須花上幾個禮拜的時間。」

 

  「從本國、支那或東南亞也有可能獲得類似的商品吧?我記得之前住友伸銅場有輸出一批同型號的產品到支那,但幾乎全部滯銷。」

 

  「內地方面,我們可以先聯絡住友伸銅場,請他們不要出貨給那些洋行。至於清國方面,因為還有高額關稅的問題,就算是同類型的產品成本也會比我們的要高出不少,考量運費,甚至會比我們漲價後的價錢要來得高。」

 

  夏目調整了下坐姿,兩眼直視著阿求渡,沒有任何猶疑地說:「只要能阻斷外國洋行的歐米貨,我們就相當有機會控制局面。」

 

  由於在促銷期間,洋行幾乎無法靠著販賣類似商品獲利,所以會專心在它們自己的銷售事業當中。但是等到商品調漲的瞬間,洋行卻也來不及因應。此時被顧客龐大需求給掐住的漢人商家,為了維護商譽或者是賺錢,就必須得和坂澄談判,看是否能以販售其它日本貨,來維持現有便宜的貨源。

 

  而這也就是夏目海未計劃的最終目標。

 

  只要能讓漢人提高販售日本貨的比例,就有如當年的黑船事件一樣,一發不可收拾。使台灣能夠早些成為日貨的購買市場。

 

  望著阿求渡用手托住臉,沉思的舉動。看樣子是沒問題了,夏目心想。然而夏目沒有想到,阿求渡看著這些資料,腦中浮現的卻是柯佬得‧高思宓那抹不懷好意的微笑。那個之前都會刻意介入坂澄生意的高思宓洋行,阿求渡完全不覺得他們不會沒有動作。

 

  但他也的確無法反駁夏目海未的想法。

 

  「確實是個相當大膽的想法。」

 

  「所以您的看法是?」

 

  「就照妳的想法去做吧!只不過這部份就要由妳全權負責,沒問題吧?」

 

  「當然。」

 

  「其它人就找個時間,我們兩個一起跟他們說明。」阿求渡起身,走到夏目海未身旁,拍了拍她的肩膀,微

笑著說:「麻煩妳了,夏目小姐。」

  數週後,明治三十二年,十月十三日,坂澄會社本社會議間。

 

  阿求渡兩手十指交疊、放在大腿上,兩眼環顧著列席的所有人,語氣沉重地說:「有誰可以告訴我現在的情況嗎?」

 

  戴著眼鏡,身體微弓,給人怯懦印象的安藤課長雙手微微顫抖地拿著筆記本:「除了洛記商行有提早幾天跟我們談過外……沒、沒有一家漢人商行願意與我們談判。他們說,如果不是在之前的價格附近,就沒有買的價值。」

 

  「會不會這是他們逼我們讓步的手段?」

 

  「原本我們也是這、這麼想的,但是在用各種談判籌碼去試探後……他們好像真的另外有更便宜的貨源。」

 

  「你有從他們那套出些關於貨源的情報嗎?」

 

  「雖、雖然不是很確定,但是威德商行的黃老闆是說,有洋行願意以低於之前三成[A3] 的價格,賣給他們同類型的銅製品,比起坂澄調漲後的價錢來得便宜不少。」

 

  「會不會只是其它洋行的庫存貨?是的話,就好解決。」一旁的藤本課長問道。

 

  安藤課長拿出手帕擦了擦,額頭上跟米粒一樣大的汗珠。

 

  「不……我趁黃老闆去拿東西時,偷翻桌上的文件,看到他們與洋行合約的一角。好像是某家洋行會提供不小的量給他們。」

 

  「已經簽約?當時不是才剛跟他說要漲價,為什麼會提早簽約?」夏目皺起眉頭地說。

 

  安藤課長拿起手帕擦了額頭上的汗水,斷斷續續地說:「其、其實,好像是因為三天前和洛記商行老闆談時,有、有不小心說漏會漲價的事情。雖然有請他們保密,但看樣子……」

 

  「原來是洛老闆。」阿求渡想了一下,卻說:「但提早三天好像也不夠讓他們備貨。所以他們肯定有預先準備。」

 

  頓時間,全場鴉雀無聲,坂澄會社的眾人看起來都相當地困惑,紛紛偷瞄附近的人,看是否能了解些什麼。其中感到最困惑的就是這次計劃的負責人──夏目海未。

 

  這次的促銷確實是發揮了作用,讓特價主打的商品在漢人圈中造成不小的話題。之前與本島商行交涉時,對方也希望坂澄能夠增加出貨量。各洋行的船隻,也靠著在關稅司的朋友掌握它們的行蹤,一切就跟情報一樣。

 

  到底是發生什麼事了?夏目海未的細指不停敲著桌面。

 

  「夏目副社長,身為這次計劃的負責人,可以麻煩說一下妳的看法嗎?」

 

  「根據我目前的理解,一向注重商譽的洋行不會立下無法達成的合約,再來本島商人應該不會聰明到刻意誤導我們,所以他們一定有其它方法可以取得貨源。至於是使用哪一種,我目前還不清楚,這還需要花點時間去釐清。」

 

  「夏目副社長,社長將這麼重大的計劃交給您負責,您卻以一句不清楚來回應,未免也撇得太乾淨了吧!」

 

  坐在一旁的藤本課長,站了起來,用宏亮的聲音對著眾人說道,講到最後一段,眼神直瞪著夏目海未。

 

  「藤本課長,我並沒撇清責任的意思!只是現在的重點是解決現狀。」

 

  「解決現狀?這種事誰都會說呀!一點愧疚都沒有,所以我才說女人不可靠。」藤本課長用不怕人聽到的音量碎念幾句後,轉頭對著阿求渡說:「社長,我認為有兩種可能,造成目前的狀況。一個是漢人和洋人合作釋放出假情報,逼我們退讓。二是某人向洋行洩密。」藤本在最後的某人上特別強調地說。

 

  「還有對方寧願虧本,也不願意我們在漢人圈中站穩腳步這個可能性。」夏目回瞪藤本課長,補充道。她覺得一股不悅混著過往令人生厭的回憶,一同湧了上來,讓她不禁作噁,甚至在心中開始盤算著除掉藤本是不是比較符合她利益的想法。

 

  「根據我掌握到的情報,高思宓家的兩艘商船,夏儂、卡儂目前分別往內地及清國的港口,而嘉士洋行、得忌利士目前也有船在清國。他們有可能打算收購住友伸銅場的滯銷貨,再轉賣回本島。」

 

  「但是也無法否認就沒有人偷偷洩漏我們要漲價的時機點,讓高思宓洋行能夠提早準備吧!像是某些常去跟外國人聚會、吃裡扒外的人就最有可能!」

 

  「或者是家裡經濟有困難,上周還向社長預支薪水付妻子醫藥費的人。你覺得呢?藤本先生。」

 

  「我家裡是有欠債沒錯,但我怎麼可能出賣我身為皇國子民的驕傲,去跟那些洋人合作呢!那某個人前個月,不停地往洋人的豪宅那跟他們勾搭又是怎麼回事!」

 

  「我那些都是為了公事!藤本課長,請不要轉移你那邊的問題。」

 

  「妳這女人,再說一遍呀!」

 

  藤本課長突然用力拍了桌子,站了起來,一副要找人打架的樣子,怒視著夏目。夏目冷笑:「說不過,就想用拳頭嗎?難道你還停留在女性是男性附屬品的時代嗎?藤本課長,希望你能給我一定的尊重,如果你不想死的話。」

 

  「妳、妳……」藤本推開椅子,右手握拳,走向夏目海未,而她則是一派輕鬆地看著藤本,嘴上掛著不屑的笑容。

 

  「你們兩個給我冷靜下來。」

 

  阿求渡雖不是對著兩人咆哮,只是如同平常一般地說著,但言語間卻能感受到怒氣,同時也給人一種沉重壓迫感。

 

  「要討論的話我並不反對,但如果只是單純叫罵的話,你們倆就麻煩出去。現在並不是內鬨的時候。」阿求渡神色凝重地望著兩人。在阿求渡的視線下,藤本課長低下頭,坐回椅子上,夏目則是聳肩。

 

  「抱歉……社長。」

 

  「沒問題,阿求社長。」

 

  「現在我們要做的是一個個把不可能的原因劃掉。然後解決真正的問題點。」

 

  阿求渡環顧了下在座的所有職員,點了點頭:「首先,關於是否有人背叛坂澄,我認為、也希望相信沒有。夏目小姐大可以直接制定有問題的計劃,所以不可能是她。而藤本則是跟著我們一起工作多年,他的為人大家也都知道。至於其它人則是這幾天才知道漲價時間,也無法提前告密。所以剩下的可能性是漢人和洋行合作來逼我退讓、對方打算打消耗戰以及……」

 

  「有人竊取我們的情報?」

 

  「是的,夏目小姐,妳來坂澄前,我們的辦公室也遭人闖入過。山本,麻煩你檢查一下文件有沒有被人翻弄過的跡象。」

 

  「了、了解!」新進職員山本,跌跌撞撞地衝出會議室。

 

  到底是誰做的呢?阿求渡一直思索著,卻只有一個模糊的影像出現在腦中。眾人陷入了沉默,不知過了多久,阿求渡才再度開口:「那關於這件事情,還有人發現什麼不尋常的事情嗎?不論多微不足道的都麻煩提出來!」

 

  「社長!」坐在安藤課長旁的木下說:「之前我和安藤課長在找漢人商行時,我們一直有看到一名漢人男子一直搶在我們前面和那些商行談生意。」

 

  「漢人?木下你形容一下他的樣貌。」

 

  「是!他有點鬍渣,看起來頗像是個經歷過無數戰役的落魄浪人。」同時,木下也接過安藤的紙筆,憑著印象描繪出那人的畫像。

 

  看著他又勾勒出一道線條,眾人的心跳也就加快了幾分。

 

  短髮、鬍渣、略顯消瘦的臉龐、滄桑感、銳利的眼神。

 

  「這不是高思宓家的……步泰成嗎?」阿求渡喃喃自語著,此時他腦中那模糊的畫面竟跟柯佬得‧高思宓之前那異樣的微笑重疊在一起。

 

  「可恨呀!又是高思宓那些傢伙!」

 

  「之前才派人砸了我們的辦公室,現在又來這招!」

 

  「那群卑鄙的洋人!」

 

  當高思宓家負責跑船事務的步泰成樣貌出現在木下的紙上時,就好像燒得通紅的鐵塊丟到油鍋當中,辦公室的氣氛整個沸騰起來。

 

  果然是高思宓洋行在背後阻撓,阿求渡咬著牙心想。

 

  打從坂澄會社剛成立,高思宓似乎就在背後鼓動漢人抵制他們的商品、教唆漢人砸坂澄的辦公室,甚至是趁黑夜把從日本運來的貨給丟入淡水河中。然而每次都無法找到他們的確切證據。

 

  「社長!我們跟他們拼了!」藤本用力地拍桌子,懇切地望著阿求渡。

 

  「喔!今天大夥來挑燈夜戰吧!」

 

  「我們要讓那些歐米人知道,日本人不是好欺負的!」

 

  在場的職員們開始跟著鼓譟,就只差沒有搖旗吶喊而已。

 

  然而,阿求渡和夏目海未卻沒有隨著這股情緒舞動。

 

  「假設我們的敵人真的就是高思宓洋行,妳有什麼看法嗎?夏目小姐。」

 

  「從他們夏儂、卡儂的目的地來看,照常理來看是有意與我們打消耗戰。但對手是柯佬得‧高思宓,我想應該不會這麼簡單。」

 

  「我也這麼認為。雖然高思宓家的人有時會有瘋狂的一面,但是在瘋狂的背後往往有著縝密的計算。」

 

  「而且,真要說收購我們的貨物來賣,短時間內確實會給我們不小的衝擊。但是長久下來,不僅洋行那邊會有一筆不小的損失外,本島人對內地貨熟悉性也會增加不少。我不覺得這是一筆太合算的買賣。」

 

  「所以社長,你認為是漢人跟洋人合作?」安藤課長在一旁問道。

 

  阿求渡點了點頭道:「目前這個可能性最大。」

 

  「如果是這樣的話,我們就要找出他們是以什麼方式、條件進行合作的。我們看看能不能以更好的價碼,來利誘一小部份人。這樣或許就可以瓦解掉他們聯盟。」夏目答道。

 

  就在此時,山本跑了回來,氣喘吁吁地說:「社長,我大概檢查了一下,發現文件沒有被特別動過的跡象。」

 

  「怎麼可能!山本你一定是沒有看仔細!」

 

  不會吧,難道他們真的只是為了阻礙我們,就願意投下重金跟我們廝殺嗎?不對,一定沒有這麼簡單,如果對方是高思宓的話。夏目海未一邊輕敲桌面一邊想著。

 

  如果是將清國運回貨物,以之前價格的七折來賣的話,絕對無法長久支持。但如果有別的方法能夠將成本降到跟我們目前售價差不多的話,那損失至少就不會那麼大,甚至可以撐到他們從歐米進貨回來。

 

  假設洛記商行洩密是三天前的事情,那有什麼手段可以達到這目的呢?

 

  洛記商行……

 

  此時夏目海未持續輕敲桌面的細指停了下來,另一手摀住嘴。

 

  「安藤課長!你可以報告一下洛記商行這次進了多少貨嗎?」

 

  「大、大概是之前的三倍。」

 

  「三倍嗎?為什麼會進這麼多?」阿求渡好像是注意到甚麼似地,直盯著安藤看。

 

  「他、他好像是認為,如果漲價一定會沒有人肯進貨,還不如趁現在多進一些,看能不能壓低價格,之後壟斷市場、搶走其他商行的顧客。」

 

  「所以說洛記商行知道漲價後,我們的貨會滯銷?」藤本課長也終於查覺到,趕忙詢問道。

 

  「這、這我不太清楚,但語意上感覺是這個樣子。」安藤身子、嘴唇略微顫抖地說著。

 

  阿求渡和夏目海未不約而同地笑了。

 

  原來是這樣,終於知道你們的手法了!

 

  「藤本、夏目!你們分別去調查市場的狀況以及洛記商行的動態!」阿求渡站了起來、彎腰、兩手撐在桌面上說。

 

  「我們現在就來解決問題吧!」

 

 

 

  明治三十二年,同一時間,滬尾港邊

 

  一名穿著黑色漢服、頭頂著斗笠的男子踏過泥濘的路面,駐足在一棟港邊倉庫的陰影前。只見男子從懷中拿出一包沉甸甸的小麻布袋,在手中輕拋幾下,傳出金屬碰撞的聲音。

 

  就在此時,駝著背、穿著件泛黃破棉襖的老爺子,咯咯笑著從影子處走了出來,一半的臉給陰影遮住,有些看不太清楚。

 

  「原來是步先生呀!還真是勞煩你了呀!」

 

  男子拿下斗笠,眼神銳利、嘴邊掛著點鬍渣、給人有些滄桑感的人正是高思宓洋行掌管跑船的步泰成。他沒有任何一絲表情,將手中的袋子拋向老頭,冷淡地說:「這是你們的佣金,分文不差。」

 

  「呦呦!」老頭倒退了幾步,好不容易接住了袋子,還沒站穩便立刻解開繩子,小心翼翼地數著袋中銀兩的數目。

 

  「確實是這個數。貪財、貪財!」老人一面搓手地說:「那步先生,這貨,是要我們派人拿給你,還是你自個來拿?」

 

  「老樣,子時派人去你們洛記那取。」

 

  「了解,那就到時恭候大駕!咯咯!喔,對了,步先生,你們家柯老爺這次也真是夠狠的,竟然說服我們洛老闆替你們屯貨。」

 

  步泰成當作是沒聽到,戴上斗笠,轉身準備離去。

 

  「拿到錢就趕快走!不要在這囉哩八唆。」

 

  「是、是,只不過我們家掌櫃說,這次大概是最後一次幫你們做這種事。」

 

  步泰成壓低斗笠,跨過泥水、繼續走著。

 

  「簡大獅逃了,日本軍大概是趕不走的。他們勢力只會越來越大!」老頭對著步泰成的背影大喊:「你那洋人老闆總有一天會垮的,多留心呀!」

 

  步泰成走到第一個路口便往右彎去。

 

  「囉嗦。」

  明治三十二年,十月四日,日落時分,洛記商行

 

  洛記商行,主要業務是販賣五金、建材,在滬尾一帶的日人圈中相當具有名氣。這主要是因為洛老闆能夠說一口流利的日語,因此很多官方、民間的小工程都會委託他們提供材料。

 

  此時,洛老闆正心情愉快地數著一張張明治通寶,一一將它們擺齊放到櫃子中。雖然洛老闆還是喜歡以前銀元放在手上的重量,但既然都是錢,他倒也不會像其他商人一樣那麼排斥。日本鬼子討厭歸討厭,但做生意還算大方,只要能狠撈他們一筆,被他們統治也就還可以接受。洛老闆心裡正偷偷地數落著他主要的客戶──日本人。

 

  「對不起,我們家洛老闆目前外出,不在這。」

 

  是長工小李的聲音,究竟是什麼人來了,洛老闆心想,一邊豎耳傾聽。但他卻只能聽出小李的大嗓門,至於另一人的聲音就顯得有些模糊。

 

  「就跟你說了,我們掌櫃不在,不能給你看我們的倉庫!」

 

  「你這傢伙是不是聾子!喂!別硬闖呀!」

 

  碰!店門前的木門被重重地推開,穿著全套黑色西裝,打著紅色領帶的坂澄會社社長──阿求渡,掛著笑容,踏過門檻走了進來。

 

  「洛老闆,好久不見!抱歉這麼晚打擾您,聽說您不是出去了嗎?」

 

  阿求渡的皮鞋踏在石製地磚上面,發出叩、叩、叩的聲響。

 

  「不,我是剛回來。」洛老闆面不改色地說著。

 

  「那真是辛苦你了,一回來就忙著數錢、記帳。」

 

  叩、叩、叩。

 

  「沒辦法,這是每天的工作呀!如果不這樣,是沒辦法在滬尾這地方立足的。」

 

  「那真是抱歉在這時候打擾您,只不過我這邊有個不情之請,還希望您能幫忙,洛老闆。」叩、叩、叩,阿

求渡一步步走近。

 

 

  「什、什麼忙呢?阿求先生。如果在下辦得到的話,我一、一定幫忙。」

 

  叩。

 

  他停在離洛老闆只有一尺的櫃檯前。

 

  「洛老闆,能否讓我看一下之前出貨給您,敝會社的貨嗎?」

 

  「什、什麼?怎麼這麼突然。」

 

  「其實敝會社那批產品有出了點問題,可能需要檢查一下。畢竟毀了洛老闆您的商譽,絕對不會是我們希望的。」

 

  儘管阿求渡用詞客氣,但洛老闆卻感覺到有股壓力在周圍釋放的語氣。

 

  「那、那個,我們已經賣、賣掉了。」

 

  「那真是抱歉了,我可以知道是誰買的嗎?我們坂澄會立刻派人到府檢查。」

 

  「你、你也知道來的人很多,我沒辦法一個個記下是誰買的。」

 

  此時,阿求渡仍是面戴微笑地望著洛老闆,但眼神卻像是冬天裸著身去墳墓走一圈那樣冰寒。

 

  「可是我的部下說,這幾天到您店裡買敝公司產品的人並不多。好奇問一下,您究竟是賣給誰了?」

 

  「不,有人已經預定了一大批商品,昨天晚上就已經請人搬走了。」

 

  「喔?」

 

  阿求渡從西裝的內襯裡拿出一張用英文寫成且雙方已經簽好名字的合約,放在櫃檯上。

 

  「是高思宓洋行買的吧,用來支付合約上的貨物對吧!」

 

  「你說什麼?」

 

  「這些是從黃老闆那『借』來的合約,對象是高思宓洋行。」

 

  「不,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那,麻煩你讓我看一下你們的倉庫!」

 

  「不行、不行,就算是日本的法律,也沒有一條是可以讓你們直闖我們善良商行的倉庫吧!」

 

  「麻煩你讓我看一下你們的倉庫!」

 

  就在這時,阿求渡突然向洛老闆鞠九十度的躬,頭微微上揚地看著他:「如果我們發現是我們誤會,我會立刻向你賠罪的!」

 

  洛老闆頓時覺得口乾舌燥,想吞口水也沒辦法。

 

  「抱、抱歉,請回吧。不然我就要叫大人過來了!」

 

  「拜託你了!」阿求渡仍維持一樣姿勢。

 

  突然間,阿求渡被剛剛在外阻擋的小李給從後方拉起,一手揪住他的領口說:「我們家掌櫃都說要你走了,你還不肯走!」

 

  「抱歉,可以麻煩你把手放開嗎?再這樣下去,我也只能請警察過來。」

 

  阿求渡仍面不改色地說,然而這無疑地惹毛了正在氣頭上的小李,只見他手抓得更緊,而一旁的洛老闆則有些慌了。

 

  「死鬼子!以為我姓李的怕你嗎!媽的,等到簡大獅帶兵回來,看你們這些小日本鬼子可以囂張多久!」

 

  「小李,別這樣!」

 

  「簡大獅嗎?他已經逃回中國了,沒有膽量再回來鬧事了。我勸你不要在公開場合說這種話,如果被警察聽到,你可是會被槍斃的。」

 

  碰!

 

  頓時間一股噁心感從阿求渡的胃湧了出來,眼前一片模糊,感覺整個房子都在轉動。暈眩之中只覺得有東西在他耳邊嗡嗡作響,以及額頭上有液體滑過的感覺。

 

  阿求渡倒在櫃檯邊,一道血痕從他額頭上滑下。

 

  「怕你們這天殺的死鬼子呀!你們侵我土地、占我家園、毀我莊稼、姦我妻女,我們已經什麼都沒了!難道還怕死嗎!」

 

  阿求渡在暈眩中,只能勉強聽出幾段話。他伸手亂揮、找到一個支撐點後,緩緩站了起來。

 

  「你、你這些話是從武裝份子那聽來的吧!」阿求渡扶著櫃檯,儘管還有些不穩、血痕繼續往下滑落,他仍勉強維持這笑容繼續說:「你、你現在不是還健康地站在這裡、你不是每天還能用你用辛勞換來的工資去喝酒、享受文明的生活?」

 

  磅!

 

  阿求渡模糊的視野,瞬間被一片灰給取代。在感受到右臉頰灼熱感、全身各處在衝擊之後,隨之而來的是陣冰冷感。

 

  「你不知道我有多少家人是在你們日本軍人給打死的!」

 

  阿求渡腹部感到劇痛,穢物也湧上喉間,吐了出來。

 

  「我嬸嬸、大伯都給你們這些日本鬼子殺了!操你媽的!」

 

  「小李,別衝動呀!這樣大人會過來的!」

 

  四周都在鳴響著、意識也變得模糊且斷續,但他總覺得應該要說些什麼。

 

  「我、我承認戰爭是殘酷的,也對你們感到抱歉……只不過,我希望你知道日本人也不全都是這樣。」阿求渡微微睜開眼,看著小李模糊的身影推開某人,抬起腳。

 

  「死鬼子!」

 

  眼前的黑色影子突然變大,遮蓋了全部視線。

 

  望著朝自己襲來的黑影,阿求渡只想著──

 

  再撐一下、再撐一下就好了。

 

  哇啊啊啊啊啊啊!

 

  然而慘叫的不是阿求,而是已經倒在地上的小李。他朝著小李的方向睜眼,只見一個身影矗立在門前。那人身材纖細,看起來像是穿著一襲連身的法式洋裝。

 

  「阿求先生,久等了。」夏目海未優雅地跨過門檻,語氣就像是什麼事也沒發生一樣。

 

  「夏、夏目小姐,這跟您想的不同。我、我剛才有勸小李不要衝動。」

 

  「那種事並不要要緊……對吧,阿求社長。」

 

  「對……一切都跟預想的一樣。」

 

  夏目海未撩起裙子,在阿求渡旁蹲著。

 

  「來,這是您要的東西。」

 

  「謝、謝,夏目小姐。麻煩妳拉我一把……疼、疼。」

 

  夏目先讓阿求渡坐起身,再將肩膀微傾,讓他的手能夠繞過她的肩膀。阿求渡靠著夏目海未的支撐,勉強站起,拿著從夏目手上接過的藍色冊子,一跛一跛地走向洛老闆。

 

  「抱歉,花了點時間準備。洛老闆,我記得您一直有販賣建材給日本建築公司對吧?」

 

  「是這樣沒錯,怎麼了嗎……?」

 

  洛老闆剎那間覺得阿求渡手上的本子,格外眼熟,彷彿是藏在休息室櫃子裡的小帳本。他頓時冷汗如雨下般,不間斷地從頭上滑落,領口也因此變得潮濕,讓他覺得好像有東西在勒著自己。

 

  「根據您帳本上的記錄,你似乎用較為便宜的建材混充,意圖詐取客戶的錢財對吧!」

 

  「阿求社長,你、你!你這是汙衊呀!」

 

  「不要說您不知情喔,這裡頭的字跡跟您之前簽的名可是相當相似。」

 

  阿求渡將帳本放在櫃檯上,用手壓著。洛老闆盯著帳本,心臟猛烈地跳動著。

 

  「當然,我們也有向您的客戶借了點向你買的建材來檢查,最近應該就會有結果。」

 

  「你這樣是闖入民宅竊盜呀!」

 

  「是的,但您不也犯了身為商人最忌諱的事情嗎?」

 

  阿求渡臉上依然掛著一開始的微笑,以業務員來說是最完美的笑容。然而那個笑容在洛老闆眼中,卻不是這麼一回事。

 

  「阿求社長,您別這、這樣,有話好說。」

 

  「那就麻煩您讓我看一下你們的倉庫。」他恭敬地說:「得罪了。」

 

  阿求渡向洛老闆點頭示意後,便和夏目海未兩人走向洛記商行後方的倉庫。留下錯愕的洛記商行員工們。

 

  「麻煩您,別……」

 

  「洛老闆,麻煩你開鎖。不然的話,我也只能將這帳本交給警察。」

 

  洛老闆咬著牙、臉色鐵青地從懷中拿出鑰匙,打開那泛著綠色銅鏽的大鎖。

 

  喀嚓。

 

  木門緩緩打開。

 

  倉庫最裡頭仍放著數箱上頭印著坂澄商會標誌的木箱。

 

  這跟他們預想的完全不同。

 

 

 

  明治三十二年,十月七日,滬尾港口

  船身以白漆寫著「夏儂」的高思宓家商船,正停靠在滬尾港邊。

 

  在港邊,步泰成仍如往常一樣,穿著一身黑的漢服,準備檢查船隻狀況。

 

  「喂!步叔!」稚嫩的聲音從船上傳來,步泰成抬頭一瞥,便看到一個十幾來歲的漢人少年正攀著欄杆向他揮手。那年輕人連跑帶跳地跨過船板,衝到步泰成身旁。

 

  「狀況如何?」步泰成還是一樣以不帶情感的語調說。

 

  「萬無一失,那些日本人一定不會發現。」

 

  「那就好。」

 

  步泰成左手摸了摸年輕人被海風吹得有些乾澀的頭,難得地露出了微笑:「翠兒,那些東西呢?」

 

  「步叔就跟你說不要再叫我翠兒了啦!」名叫作畢翠兒的少年,趕緊逃離步泰成的大手,護住剛被弄亂的頭髮:「這樣聽起來很像是在叫女孩子。」

 

  「去怪泰欣吧。」

 

  「娘嗎?算了吧,難道要我去地府找她理論嗎?你說的那些,清晨就給它丟下海了。」

 

  畢翠兒的母親叫作步泰欣,是步泰成的姊姊。她在丈夫戰死在中法戰爭後便獨自照顧年幼的稚子,最後因為操勞過度,染上流行病而死。之後步泰成便接下了照顧畢翠兒的工作,並且靠關係讓他進了高思宓洋行做船工,因此步泰成或多或少以畢翠兒的父親自居,相當關心他的狀況。

 

  兩人登上甲板,準備打開船艙時,畢翠兒在步泰成背後不解地問道。步泰成則是伸手打開艙門,隨便應道。

 

  裡頭堆滿一箱箱上頭標著高思宓標誌的木箱。

 

  「步叔,我說呀!」

 

  「嗯?」

 

  「你覺得柯佬得先生這次是不是做錯了?」

 

  「有嗎?」

 

  步泰成和畢翠兒扳開其中一箱,裡頭盡是和坂澄所賣的一樣,也就是住友伸銅場所產的商品。

 

  「除了用老方法把中國的貨物便宜運來外,這次還拿洛老闆當餌,讓日本人和其它商行的人鬧翻。」

 

  「對敵人無需慈悲。」

 

  這些商品正是前幾個月從日本運往中國、賣不出去的滯銷品。

 

  其實卡儂與夏儂這兩艘原本分別要前往中國和日本的船,在去程時就在外海交換身分,卡儂開往了日本,而夏儂則是中國。在裝載完同類別的商品後,兩艘船回程時又再度換回彼此的身份,使卡儂再開往中國其它港口、夏儂開回滬尾都不會被課徵高額的關稅。

 

  雖然這個方法看似危險、容易被拆穿,但由於現時通訊只能仰賴無法傳遞大量資訊的電報,難以核對,因此這麼多年以來幾乎沒有被發現。也因為如此,在低機會成本、這批滯銷貨不用被課徵關稅的狀況下,這批貨可能還比坂澄的成本低上一些。

 

  「我也沒有要偏袒日本人呀!但是感覺這樣做,我們不就是在幫日本人在賣他們的貨物嗎?雖然是有換上英吉利牌子就是了。」

 

  步泰成沒回答,但他確實覺得柯佬得‧高思宓這次確實有些急躁,就像是把坂澄作為未來最大的敵人似的。

 

  「簡大獅逃了,日本軍大概是趕不走的。他們勢力只會越來越大!」洛記員工的話語在他耳邊響起。

 

  「如果日本人的東西那麼好用,那等大家習慣了,不就不買貴得要命的紅毛貨或是本土的東西?」

 

  「你那洋人老闆總有一天會垮的,多留心呀!」老頭的話就像陰魂般,無法散去。

 

  步泰成什麼話也沒說只是將蓋子擺回去,吩咐漢人船工將東西卸下。隨後便走到甲板上,看著將天空染紅的夕陽。

 

  「你認為……」

 

  「怎麼了,步叔?」

 

  「不,沒事。」步泰成搖了搖頭繼續說道:「翠兒,請船工把貨搬下去吧!」

  「步叔,就跟你說不要這樣叫我了!到底發生什麼事?你今天看起來氣色不太好。」

 

  「你未來有什麼打算?」

 

  「你說跑船之後嗎?不就繼續在洋行裡待著,看能不能成為步叔的接班人。步叔你不也說過,在洋行雖然辛苦,但待遇絕對比一般商行好得多。」

 

  過去將畢翠兒拉進高思宓洋行,並且要他好好幹的步泰成,在聽到這番話卻一反常態地板著臉。

 

  「沒考慮唸書?」

 

  「唸書?步叔,你要我跟著那群兔崽子去日本人開的公學校念書?不成、不成!」

 

  「那就去國外吧!不要一直做這行,之後會不好混。」

 

  步泰成靠在欄杆上望著豔紅天空下的滬尾港,望著來往的漢人船工來來去去。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有這種心情──這些船工真是太沒出息了。

 

  「趕快工作吧!天快黑了。」他說。

 

  此時,在滬尾港邊一名靠著穿洋裝的女子攙扶的男性映入他的眼中。

 

  那名男子雖然穿著西裝,但頭髮凌亂、臉上看起來還有些髒汙、狼狽,因此有些看不清楚面容。他只知道那名男子在經過夏儂時,抬頭看著他。步泰承一時看不清對表情,但眼神才對上,步泰承便心中一凜。

 

  ──對方知道了。

 

  接著男人露出笑容。這一瞬間,步泰承心中千迴百轉。他知道那不是客氣的招呼,裡頭有著更深的意涵。他退後一步,回過身,迴避了男人的視線。他知道這不會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面,然而……

 

  他有預感,下次見面,大概就是他要做出決斷的時候了。在繁鬧的人聲中,步泰承隱入人群,隱入船艙,到了誰也看不見的地方。

天野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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