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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就是這個地方嗎?」玖我下了車,看著眼前的閩南式大宅。

 

  我探出身子,手臂靠在車門上,另一隻手戴上紳士帽。雖說是大宅,現在已看不出繁華,叢生的雜草中埋沒一條小徑通向大門,但那門也腐朽了,門上似乎本來用白紙貼著什麼,現在已糊到什麼都看不清楚。

 

  「腐朽得真誇張啊!」玖我戴上手套,用修長的手指撥了撥頭髮。很少人不會注意他的手指,實在是纖細到驚人,就像主人為了炫耀,偶爾才從盒子中拿出的珍寶,沒一絲用過的痕跡。他繼續說:「一般來說,這種大宅應該位於村鎮中心,但別說這棟宅子破舊成這樣,附近的街道也全都荒蕪了。」

 

  「這就是金魅的威力。」杉上神顯從車內走出。明明是假日,他卻穿著帝國大學的學生制服,披著斗篷。這位瀟灑不羈的後輩事不關己地笑:「之前也說過了,養金魅的人家會不得好死,家族全部死光。但不愧是『發祥地』呢,我問過之後,發現不只這家人死光,隔壁幾家也開始死人。所以大家都嚇得逃走了,只有房子留下。」

 

  「這麼說起來,倒像是瘟疫。」我摸著下巴說。

 

  「有道理,宇轆轤學長,但是,那個大名鼎鼎的金魅,其正體若只是瘟疫,我們就不用來了吧?」杉上不認同地說。玖我回過頭,揚眉一笑:「副部長君只是說後來的演變吧。不過,就算後來的金魅是瘟疫,最初的金魅也不是,而是『智慧型犯罪』……」他頓了頓:「我們不就是為了證明這點才來此的?」

 

  我點點頭。是的,這就是我們來到這座大宅的理由──

 

  一切都肇始於「民俗臺灣」中關於「金魅」的那篇記載。

 

 

2.

 

  「民俗臺灣」是昭和十六年開始,由臺北帝國大學醫學部教授金關丈夫主編的雜誌,內容以介紹臺灣民俗為主。其中幾位主筆都是聲名顯赫的人物,除了金關先生外,還有池田敏雄先生、龍造寺隱苑先生,像是楊雲萍、黃得時等本島人,也都是文化界中有名的人物。

 

  不過這樣的刊物,本來應該跟我們推理小說研究部無關。

 

  推理小說這個名稱,是由著名的江戶川亂步先生與水谷準先生所提出,到昭和二十三年的現在,已是十分知名的文類。我們臺北帝國大學推理小說研究部,基本上便是由一群愛好推理小說的同好聚集而成,也會發行自己的刊物,譬如當代推理小說的沿革、研究,當然也少不了我們部員的創作。我們會聚在一起,就只是喜歡推理小說而已,至於我是臺北州知事的外孫,杉上神顯是子爵繼承人,玖我若悠是當代知名科學家的兒子,雖然光站在這裡就產生出一種上流社會的氛圍,但我們的交往純粹只是巧合。

 

  那麼,跟推理小說研究部無關的「民俗臺灣」,為何會跟我們扯上關係?

 

  事情是這樣的。杉上神顯雖是推理小說研究部的部員,卻也是土俗研究部的部員,他收藏一整套的民俗臺灣,也不奇怪。有一次,我與玖我到他家拜訪,玖我隨手翻起書房裡的幾本書,便眼睛一亮,立刻說道:「副部長君,你看看這篇記載。不覺得可疑嗎?」

 

  他口中的「副部長君」,就是敝人宇轆轤万我,他跟我分別是推理小說研究部的部長與副部長。雖然如此,我們的閱讀類型卻有奇妙的落差,他對科學小說更有興趣,而我則喜歡閱讀愛倫坡、江戶川亂步那類,帶著恐怖色彩的推理小說。

 

  我依他的話看向那段文章。文章的標題是「金魅」,第二個字我沒見過(作者注,原字从鬼采聲),旁邊的片假名標音為「ツアイ」,作者是宮山智淵。以下直接引述文章內容:

 

  金魅是一種魔物。傳聞在領台前到處有祭祀此一魔物的祠,始政後,總督府以破除迷信、提升文化為由,禁止祭祀金魅,但偷偷祭拜者仍不在少數。在日本人中,也許不清楚金魅的事,但只要一問台灣人,立刻便會說:「啊!是代人工作的金魅,吃人的金魅。」

  金魅固然知名於台灣,但會這麼風行,甚至一時成為創作的材料,則不能不歸諸明治三十三年發生在滬尾街的「金魅連續失蹤事件」。據說,後來總督府反對這種推波助瀾的行為,騷亂的風氣才平息下來。

 

  如台灣的傳說或民話等,依其地方有少許不同的傳說一樣,這金魅亦不例外。因地方不同其開始祭祀的方法,供給吃人的方法亦有多少的相異。就是一樣的住在台北的人,有人將金魅發音為金情,亦有人發音成金前的。

 

  筆者小時聽到的有關金魅的事,與最近友人黃騰藤君自大溪鎮五寮之健談看牛老人處所聽到的做比較,有相當不同的地方。這老人把金魅說成金銃(聳、蒸),使人聽了後難免感到此翁是為了增加趣味而擅自如此附加上去的。現在筆者只將聽自文山郡的故事寫在下面。

 

  看到這裡,我已被引出興趣,但不明白哪裡讓玖我感到可疑。我本來就喜歡帶著懸疑恐怖色彩的故事,像玖我這般頑固的科學主義者,應該不屑一顧吧?但玖我這般雀躍地看著我,讓我感覺像被催促一般,便繼續看了下去。

 

  在某富人家有叫做金綢的查某嫺,是一個既愛乾淨又勤於工作之忠於主家的查某嫺。可是這富家的妻子卻是個既嚴厲又非常殘虐的女人,雖然金綢整天不停的工作也不能使她滿意,總要找些藉口來打金綢。有一天說是房間裡有一點灰塵,嚴厲的毆打金綢以致死亡。因為是從前的事,查某嫺是只要肯出錢便可隨便的像購買物品一樣的買得到,所以殺了也沒有罪。屍體運到山上簡單的把她埋了,然後想很快的買到替代的查某嫺而加以物色。

 

  可是不知怎的,沒有了查某嫺,家中應該是沒人打掃的,但是這富人家比起以前打掃得更為周到。其妻深感不可思議,每天早晨起來一看,地皮自不必說,連所有的用具都擦拭得非常乾淨,因為每天都如此,富家的妻子心中感到了寒慄。

 

  於是她心中在想「查某嫺仔金綢這傢伙,因為是以處女身而亡無法轉世,所以欲像往常一樣的住在這裡工作下去,」

 

  過了一個多月才好不容易的找到了替代的查某嫺把她買回來。那一夜,讓剛買回來的查某嫺睡在以前金綢所睡的房間。可是到第二天很遲都不見其蹤影,只看到了一束頭髮與昨天才帶上去的一對耳環掉落在房間中間的地板上而已。富家妻子非常吃驚,認為一定是被成為厲鬼的金綢吃掉不會錯。於是馬上拿來線香向她禱告說:「金綢呀,你雖然已經死去,如果還想在這兒的話,也可以像從前一樣的在這裡。假使也像從前一樣的為我工作,我會作牌位來祭祀你。如果你想吃人的話,我會一年讓你吃一個。不過你絕對不要作祟我的家人。」講完便擲了筶而出了允筶,富家的妻室便馬上做了牌位來祭祀她。雖然是金綢的名字,但因死了成了鬼便改稱金魅。家裡四時都那麼乾淨。其妻到處去找瞎子、啞巴、跛腳的,便宜的把他買來,每年一個送往祭祀金魅的房裡去。聽說到了第二天早上一定剩下頭髮,以外沒有留下別的。

 

  「……啊,原來如此。」我忍不住說。

  「怎麼樣,頗有玄機對吧?」玖我帶著賊笑,但我已完全被挑起興趣,並興奮起來。我說:「確實,能馬上注意到這點,真不愧是部長啊!關鍵之處,恐怕就是為何會留下頭髮一事吧?」

 

  「正是如此!」玖我拍了拍我的肩,痛快地說:「不愧是副部長君,著眼點跟我完全一樣。只要看穿這點,可疑的點就紛紛冒出來了。」

 

  「一開始讓我在意的,是為何留下耳環。」我將自己心中的想法說出:「這個故事暗示第二個……呃,那怎麼唸……查、某、嫺……嗯,暗示她被魔物吃掉了。之所以留下耳環,可能是魔物不想吃。但這樣一來就產生了一個矛盾,如果魔物不吃耳環的話,為何卻吃了衣服?這個矛盾讓我產生了新的想法:沒有留下衣服,不是被魔物吃了,而是因為這個查某嫺不能光著身子離開房間。」

 

  玖我露出讚賞的眼神:「不愧是副部長君,跟我循著同樣的思路呢。這麼一來,為何留下頭髮的原因便明顯了。因為,如果只留下耳環,那富家妻子帶人趕去,看到現場只會覺得查某嫺逃走了。」

 

  「沒錯,一般來說是會這麼想。雖然當年的臺灣還是個迷信鬼神、民智未開的地方,但這種下人逃走的事,一定不少,會理解成被魔物吃掉本就不尋常。為了讓人產生『異常』感,所以才留下頭髮。」

 

  沒錯,任何人看到房中留下一束頭髮,都必然感到毛骨悚然。加上之前眾人便已懷疑金綢的鬼魂作祟,這現象更坐實了這種猜測。但若是魔物吃人,根本不用這麼麻煩,甚至應該留下更殘暴的痕跡,像是幾灘血之類的。吃得如此乾淨,只留下耳環和頭髮,正是有誰行使了詭計的痕跡。

 

  ──這正是玖我會這麼興奮的原因。雖然偽裝成魔物吃人,但這不正是我等最愛推理小說的開場嗎?我們立刻將這個發現告訴杉上神顯,杉上聽了我們的話,也有些興奮:「學長們也對金魅傳說有興趣嗎?其實我也正在調查最早的金魅傳說真相。說到這個,你們一定會對這個有興趣。」

 

  杉上從一個古老的盒子中拿出一本筆記,這本筆記用牛皮作為書皮,上面印了西洋紋式,看來頗為高貴。但封面正卻用毛筆字書寫了「金魅連續失蹤事件始末」十字,有種和洋雜揉的怪異感。

 

  「這個是……?」我問。

 

  「這是我祖父留下的筆記。明治三十三年,他被捲入了金魅連續失蹤事件之中,這本筆記詳細記錄了最終事件的過程。這個事件中共有四個人神秘失蹤,只留下頭髮和衣服,當時謠言便是金魅所為。前三個事件,我的祖父沒有經歷過,但他透過關係弄到了警察所寫的報告書,前兩個事件的報告書是草薙宗平所寫,他後來遇到了意外,便由加賀京二郎繼續調查第三個事件。有趣的是,由祖父的筆記看來,明明加賀京二郎有在最終事件中登場,裡面卻沒有收錄他所寫的第四事件的報告。」

 

  「杉上君,您的祖父認為這是人為的事件嗎?當時的人是否解決了這個案件?」玖我兩手的十指搭成尖塔狀,食指指間抵在鼻頭前問。杉上將筆記隨手丟到桌上:「誰知道呢,他沒寫。就算是人為的,裡面也沒有寫出答案。不過他會留下這本筆記,就表示他認為是人為的,我很瞭解他。這本筆記與其說是記載未解之謎,不如說只是記載一份題目罷了。」

 

  「原來如此……」我摸著下巴:「也就是說,令祖父已經知道真相,而且認為只要看完這本筆記的所有內容,便一定能解開真相,是嗎?筆記之所以沒有加賀京二郎的最終報告,就是因為內容對事件有太過重大的提示,只要看了,這本筆記便不算題目了。」

 

  「正是如此。所以囉,該有的東西卻沒有,我才認為那老頭子已經知道真相了。」杉上說,他對祖父不敬的程度真讓我吃驚。玖我點點頭,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杉上君,這本筆記可以借我看嗎?我想挑戰看看這個謎。」

 

  「當然囉,學長請看。」杉上將筆記恭敬地遞上。

 

  「你挑戰過了嗎?杉上。」我問。

 

  「沒有。」

 

  「為什麼?」

 

  「我對已經被解開過的謎沒有興趣。」杉上瞇起眼,帶笑侃侃而談:「就像男人喜歡處女,已經被解開過的謎就算再解開一次,也只不過是做出前人到達過的成就,那有什麼好玩的?說到這個,學長難道不想挑戰看看還沒人解開過的謎嗎?」

 

  「什麼意思?」我和玖我同時傾身向前。杉上露出神秘一笑:「就是最初的金魅之謎啊。」

 

  「最初的……你是說『民俗臺灣』中記載的這件事?」我有些驚訝,這是能調查的事件嗎?目前有的資料,僅只於傳聞的程度,雖然我們當他是推理小說的開頭,也同意有行使詭計的空間,但作者宮山先生也說了,金魅傳說各地不同,也就是說這個版本可能是假的,怎麼可能有推理空間?

 

  只見杉上笑了笑:「其實祖父的這份筆記,我是前幾個月發現的。一發現之後,我就想到在民俗臺灣中記載著金魅的傳說,便將雜誌拿出來重看一番。不愧是玖我部長呢,一看便看出人類犯案的可能,我第一次看可沒發現。總之,在知道有這份記載後,我便開始調查其他關於金魅的記載。」

 

  「還有其他記載嗎?」我不禁被吊起好奇心。

 

  「意外地還不少呢!可能正如宮山智淵所說,『金魅連續失蹤事件』實在轟動一時,我甚至還找到以此為題材創作的小說,像是昭和十七年,臺灣民報藝文欄刊登的『金魅啊、金魅』,由悠月主所寫,我想作者應該是本島人吧。」杉上靠到椅背上:「至於文獻,前些年出的『臺灣地方傳說集』有記載,對了,還有西川滿的『華麗島民話集』。雖然西川滿這傢伙,寫得也太濫情妄想了些,沒什麼可信度。不過始政初期,宇井英的『臺灣昔噺』有完整的故事,片岡巖的『臺灣民俗誌』也在迷信那部分略為提到金魅的故事。明明是非常有名的故事,但日本人覺得是迷信,很少人談論這個,不然的話,部長和副部長應該更早便會注意到吧。」

 

  「原來如此,不愧是土俗學部的呢!」玖我笑道。

 

  「不足掛齒。」杉上客氣地說:「事實上,我所尊敬的一位學者龍造寺隱苑,就對金魅的故事做過考察。這個故事的最初版本,應該是在臺北州內沒錯。『臺灣民俗誌』說事情是發生在文山郡,但『臺灣昔噺』卻說在海山郡。根據龍造寺先生的調查,最初的事件可能發生在鶯歌街或三峽街的某個地方,但他的調查也到此為止,並沒有進一步深入。」

 

  他身子向前:「開學前,我約了土俗研究部的同好到實地調查,不過地圖上有的庄或大、小字,都沒找到可疑的大宅。本來我想有錢人的宅第會很明顯,所以一直都找不到讓我們很挫折。但我後來想起,為何一定要從現有的街道去找?在金魅傳說中,養金魅的人家會一族全滅,本來我以為大宅會轉手,但如果是反過來,那地方因此沒落了呢?」

 

  「於是我著眼在三峽街上。本來呢,三峽街就是很晚期才出現的地名,其中很多大字更是從蕃地而來。照理說,這個漢人的故事不該發生在蕃地上,但如果那地方沒落了,有沒有可能後來成為蕃地?所以我展開了調查。」

 

  「結果呢?」

 

  「就結果來說,我錯了,以前的蕃地沒有線索。但方向是對的。我從清領時代的地圖找到幾個廢棄的村落,對照龍造寺先生提出的傳說流變地圖,終於找到了一個可疑的村子。在附近幾個大字詢問之後,幾乎就可以確定,金魅傳說正是來自這裡!」

 

  我聽得心蕩神馳,直到他說完才鬆了口氣。我忍不住說:「這番調查,要是詳細寫下來,說不定也能算一部推理小說了。」

 

  「不不,如果不是龍造寺先生的研究,我可做不到這種程度。」

 

  「說起來,杉上君,你可真見外啊!」玖我忍不住苦笑:「這麼精彩的事,居然不告訴我們。像這個『金魅連續失蹤事件』的筆記,多精彩啊?瑞華助理一定會喜歡的。」

 

  他自己才提到瑞華助理便臉色一沉,我也覺得沉重抑鬱。瑞華助理過去是臺北帝國大學的學生,那時便是推理小說研究部的成員。畢業後在學校擔任講座助理,仍時常來到部上。在某個事件中,瑞華助理離開了,理論上,她再也不會回來,但我和玖我都抱著也許她何時會再訪的想法。

 

  尤其是玖我,他到現在還沒完全明瞭那個事件的真相。但我是了解的,所以非常清楚瑞華助理不可能再回到推理小說研究部。事到如今,回來也只會讓我們彼此為難吧。

 

  但杉上對瑞華助理沒有任何情誼,他輕快地說:「瑞華助理都好久沒出現了……不過部長,我不是故意隱瞞不說,只是不找到那座大宅,線索就只有傳聞,那實在沒什麼意義。」

 

  「所以呢?你已經調查這座大宅了嗎?」我忍不住向前探問。

 

  「還沒。我在附近的大字調查時已經太晚了,隔天還要上課,我便沒去。」杉上挑釁般地看著我們:「本來我就打算過幾天正式去調查,但既然學長們也有興趣,要不要挑戰看看這個謎呢?如果不怕遇到真正的金魅的話。」

 

  「杉上君真是愛開玩笑。」玖我推了推眼鏡:「這世上哪有什麼妖魔鬼怪呢?世間的一切,都一定有科學合理的理由。」

 

  你真是不了解啊,玖我部長,我忍不住心想。

 

 

3.

 

  既然決定要去,也知道目的地了,我們便選了一日直接前往。我讓管家古狩君駕車,載著我們一行人直向杉上所說的廢棄村落。早期臺灣人村子的街道很窄,我們在窄路中駛了半天,才因杉上一句「就是那座大宅」停了下來。

 

  但實際看到宅子,我不禁開始懷疑這裡是否真的能留下什麼線索。雖然之前就預想過很殘破,但這棟宅子的木造的結構多半腐朽破損,天花板垮了一半,瓦片散落在地。跨進大宅,陽光從殘破的屋頂照進,地上的石板斑駁不堪。值得慶幸的是,經過大自然的洗禮,宅裡沒留下什麼異味。

 

  「實在太荒涼了……」我忍不住說。

 

  「確實比預想的殘破。」玖我說:「不過麻煩的是,這裡到處都是房間,誰知道當初金綢住的是哪一間?」

 

  「這點請不用擔心喔,學長。」杉上馬上說:「在臺灣人的宅院中,住哪個房間是照身份高低排列的。地位越卑就住在越外側,而右側又比左側更卑,所以像查某嫺,一定住在右邊最外側的房間。」他這麼一說,我們立刻就前往調查。

 

  「應該是這一間吧?在這排房間裡,就這間最不友善了。」我說。與其他房間不同,這個房間不但比較小,甚至沒有對外的窗戶,封閉感十足。就算說是拿來關人的牢房,也說得過去,很符合金魅傳說留下的印象。

 

  不過看了好幾間房,雖然殘破腐朽,桌椅衣物卻全都留下。我想到當年他們不是搬走,而是家裡的人一個一個死去,所以才將生活用品全都留在屋中,便感到毛骨悚然。

 

  「原來如此,臺灣人是用這樣的鎖呢。」玖我一進房間就檢查木門,不愧是推理小說研究部的部長。我也探頭過去,這時杉上說:「這叫作『門栓』,像這種外側護龍的門栓,都比較簡單,這座大宅裡,正身房間的門栓可是複雜許多的。」

 

  他說出令我頗為在意的話,玖我點頭說:「原來如此。」我仔細觀察,發現其構造十分單純,門上有個ㄈ形構造撐住一根木頭,木頭的形狀被設計成可被ㄈ形構造嵌住,做出有限度的移動。只要將門關上,將木頭往向門外的方向推移,木頭便會卡進另一個ㄈ形構造,這樣一來,門就從內部鎖上,無法從外面打開了。

 

  我操作了一下那個門栓,說道:「用這個鎖門的話,可說是很嚴密的密室呢,甚至比鍊條鎖還嚴密。」鍊條鎖還有一點點從外側施展的空間,這個門栓卻徹底拒絕了外側。

 

  「是啊……副部長君,」玖我忽然說:「你覺得在金魅傳說中,有出現過密室嗎?」

 

  「什麼意思?」我有些驚訝:「那個傳聞並沒有提到密室狀態吧?」

 

  「在我聽到的幾個版本中也沒提到。」杉上看向玖我:「為何部長這麼說?」

 

  「目前這個案件,我們是定調為『其實金魅並不存在』的智慧型犯罪吧?如果我是犯人的話,為了加強這個事件的不可思議性,一定會製造密室,即使那個時代並沒有密室概念。」玖我認真地說。

 

  「不過,並沒有任何出現密室的證據,這樣推論沒問題嗎?」

 

  「不需要證據啊,副部長君。」玖我看著我,露出風雅的微笑:「在抵達這座宅第時,你也一定發現了吧?這裡幾乎沒留下任何證據。雖然日常用品還留著,但大部分的東西都腐朽光了,經過日曬雨淋,幾乎不會有文件留下。換言之,真相已經被時間給吞噬了,我們所能做的,就只有從既有的資料中挖出無限的可能,而『密室存在』就是合理的可能之一。」

 

  原來如此。雖然有點荒謬,但我瞭解他的意思。不過我說:「我倒是認為,時間無法吞噬真相。法蘭西斯.培根不是說過嗎?『真相是時間的女兒』,真相並沒有消失,只是還無法被彰顯。隨著鑑識技術進步,過去未解開的謎,也有更多的機會被解開。」

 

  「你說得沒錯,副部長君。不過,鑑識技術在這裡派不上用場。上百年的時間過去了,既然沒有證物留下,就沒有鑑識技術登場的空間。」

 

  「是的,但與時俱進的不只是技術,還有觀念。譬如說……」我摸了摸下巴:「如果像部長所說,當時真的有密室狀態,很可能因為還沒有密室的觀念,無法想到可能是人為的詭計而無法解開,甚至連密室狀態的描述都沒有留下。但現在我們得到這個思考的工具了,這就是我們比前人更有利的地方。」

 

  「原來如此。觀念的進步啊……」玖我思考著,似乎有些興奮:「回顧這五十年來推理小說的演進史,不得不同意你的觀點呢。也許,真相真的是時間的女兒。不過我們並非為了真相而來。現在在乎真相的人,已經誰也不在了,而我們所在乎的也不是真相,而是思辯的樂趣。所以何不讓我們既化身為犯人,又化身為偵探,在這個窄小的房間裡展開知性的攻防呢?」

 

  「以推理小說讀者來說,可真是風雅。」我笑了,因為我非常明白他的意思。事到如今,真相已經不重要,有無證據也不重要了。就算本來不存在密室此一難題,作為推理小說研究部的成員,也必須現在就創造出一個密室。我問:「既然如此,就是以Howdunit(犯人怎麼做的)為主軸展開吧?」

 

  「如果有興趣挑戰Whodunit,也不是不行。」玖我一笑,對著我和杉上伸出手:「怎麼樣?當年的金魅傳說是怎麼誕生的,就讓我們來挑戰一下,看看我們能不能比當年的犯人,創造出更邪門、更難用人類犯行解釋的惡劣詭計吧?」

 

  房間的平面圖如下。

  這個房間裡只剩下床、椅子、櫃子。櫃子的高度不到腰間,能收納的東西有限,顯然這個房間的原主人沒有太多私人用品。雖然沒有對外的窗戶,卻有一個面向院內的窗子,但這個窗子有雙重的十根木欄杆,簡單地說,人類要從這個窗子進出是不可能的。

  如前所說,這扇門只要從內用門栓抵著,就不可能進出,而且幾乎不可能從外側扣上門栓。雖然門底有個大姆指寬的空隙,但要從那裡用工具把門栓扣上,也是幾乎不可能的事。

 

  非常簡單、純粹的狀況。

 

  第二個查某嫺到底是怎麼從這個房間裡消失的?身為犯人的你,究竟會留下何等兇惡的詭計?

 

4.

 

 

 

請把你的詭計寫在這個地方

 

 

5.

  三個小時後,我和玖我踏上了歸程。直到最後我們都沒有想出適當的密室解法,但天色漸晚,為了及時回臺北城,已到了不得不離開的時候。就在這時,杉上提出了一個意料之外的要求。

 

  「把我留在這裡吧,我已經做好過夜的打算。」

 

  「等一下,這樣一來你要怎麼回臺北城去?」我忍不住問:「難道要我們隔天來載你嗎?」雖然我用語氣暗示出我們不想來載他,希望他乖乖跟我們走的氣氛,但他我行我素地說:「不用擔心,我自有辦法回去。」

 

  「杉上君,為何留下?」玖我問。

 

  「沒解開這個謎,我不甘心啊。」杉上伸著懶腰說:「所以我要留下來,好好地調查這個大宅,看能不能找到線索。」

 

  聽到他的理由,我一時間心情有些複雜,在考慮要不要與他一起留下。但玖我說:「我知道了,那也沒有理由阻止你。走吧,副部長君。我是要走了,但我可不方便讓古狩先生丟下你啊。」

 

  正如部長所說,古狩君是宇轆轤家的管家,其實像今天帶他出來這麼久,就不怎麼妥當了,要他丟下我先回去,會對父親無法交待。雖有些無奈,但我們仍是答應杉上的要求,將他一人留在大宅裡。

 

  在車上時,我忍不住問:「部長,你放心將杉上一個人放在大宅裡嗎?」

 

  「有什麼好擔心的?他一開始就已經有過夜的打算,我原來就覺得他的包裹有些累贅,他這麼一說,便合理了。既然有所準備,便不用擔心了吧?這裡已經廢棄了,不怕有誰會來傷害他,世上又沒有幽靈,不用怕他在大宅中被作祟而死,我倒是挺放心的呢。」

 

  「可是,從這邊走到有人煙的地方,至少要兩小時啊。」

 

  「那也是杉上自己要應付的事,我們不用擔心。」

 

  話雖這麼說,但我就是有些心裡不痛快。過了一段時間,我才忍不住說:「坦白說,我有點驚訝部長居然沒想出那個密室之謎。」

 

  「副部長君才是,我還認為你一定想得出來。」玖我悠悠地說。聽他這麼講,我心中多半有底了,但還是不確定玖我提出要設計密室詭計,卻又將想好的詭計藏起的理由,我說:「事實上,我想到了,雖然並不完美。」

 

  「我也是。」玖我認真地看著我,眼神像燃燒著。

 

  「部長為何不說?」

 

  「因為我想知道杉上君到底想做什麼。杉上君很明顯已經到過這個大宅了,卻為何隱藏這件事,又帶著我們來呢?我想,作出推理應該是他的期待。如果我們完全不作出推理,也許他會坦白自己的目的。但看來我錯了。」

 

  「果然部長也這麼覺得嗎?」

 

  「嗯,據他所說,這座大宅應該非常久沒人來了,但剛到時我就注意到,這附近留下了蠻新的腳印。是有人偶然到這裡嗎?我覺得可能性不高,與其這麼想,不如懷疑早就調查到這裡的人。所以我留意過杉上的腳印,與不久前留下的腳印一致。」

 

  「原來如此。我會注意到這點,是在檢查門栓時,他提到了正身房間的門栓不同,但我們下車後便一直一起行動,可沒看到他有什麼機會去檢查其他門栓。唯一的解釋,就是在其他時間點,他到過這個大宅,並檢查過門栓。」

 

  「是啊。不過他既然到最後都不坦白,也不用勉強他。那麼,副部長君,你又是為何隱藏自己的推理?」

 

  我不太確定該不該回答,最後曖昧地說:「跟部長的理由差不多。」

 

  「我想也是。」玖我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我們就分享一下彼此的推理吧。杉上君沒聽到,就當成他有所隱瞞的損失,如何?」

 

  「正有此意。」我也笑了。

 

  玖我看向前方,斂起笑容:「我就簡單說結論吧。只要門栓被扣上,就絕對不可能離開房間,所以門栓沒有被扣上。那麼問題就在,要如何讓沒有被扣上的門像是被扣上了。」

 

  「我也想過這個方向。」我說:「只要有東西從裡面抵住,就可以製造出被扣上的錯覺。不過,如果現在遺留的家具跟當時一樣,要用來抵住門,椅子太輕了,櫃子卻很難緊緊抵在門邊。」

 

  「是嗎?為什麼?」

 

  「因為椅子的話,還可以在出門前斜放在門邊,隨著關門而落下,進而抵住門。但櫃子卻做不到,別說抵著門,在出門後要移動櫃子,根本不可能啊。」

 

  「根本不可能嗎?這就是你犯下的錯了,副部長君。」玖我露出神秘莫測的笑:「要在離開房間後移動櫃子非常簡單,只要在櫃子的底部綁上繩子,出門後用繩子將櫃子拉到門邊即可。門下有一個姆指寬的空隙,要讓夠結實的繩子通過綽綽有餘。」

 

  「但是這樣一來,沒辦法從門外解開繩子啊!如果把繩子留在裡面,還是會識破的。」

 

  「不,做得到,而且非常單純。」玖我認真地說:「這個詭計最方便的地方,就是門與窗戶在同一側,操作起來十分方便。只要使用適當的繩結,像是馬賊結。副部長君應該知道吧?這種結往其中一個方向拉很結實,另一個方向卻一拉就解開。只要把解開的那一端拉到窗外,結實方向的那一端從門縫穿出,將櫃子拉到門邊抵住,接著再從窗戶拉開繩結,回收繩子,密室就完成了。」

 

  確實如他所說,我忍不住大感驚訝,緩緩點了點頭。不愧是玖我呢,這麼短的時間內便想出了這個詭計。我想像了一下,說道:「不過這樣的話,進入房間後,可能會發現櫃子的位置有問題……不,只要事前將房間弄亂就好了。要營造出魔物出現過,房間因此被弄亂也很合理。不過,這個詭計一定要事先破壞門栓,讓門栓看起來像是被撞壞的。不然進了房間一看,如果門栓完好,這個詭計就破功了。」

 

  「沒錯。」

 

  「在傳聞中,第二個查某嫺是在半夜失蹤,真的有可能三更半夜裡不發出任何聲音地破壞門栓嗎?」我有些懷疑。

 

  「這點我還沒有解答。也許真正破壞門栓的時間更早,但就算在其他時間,破壞這麼堅固的木頭也不可能不發出聲音,所以我也同意這個解釋不完美。」

 

  「而且,」我說:「從窗外可以看到室內的情況,這個櫃子雖然不大,但還不到能躲進死角的程度。如果被看到的話……不,當我沒說。那個窗戶是可移動的雙重木欄杆,會設計成這樣,就是因為可以靠移動幾公分就將窗戶關上,原理與百葉窗類似。要關上窗戶,誰都做得到。」

 

  「如何?」玖我微微笑著:「雖然還有疑點,但不是完全不可解決的問題。我認為這個密室算是成立的。」

 

  「我同意。」

 

  「那麼,副部長君的推理……願聞其詳。」

 

  「我的推理,可是有許多漏洞尚未解決的喔。」我苦笑:「不過簡單來說,這個事件存在著共犯。不,應該說主謀吧。我和部長意見一致的部分,大概是『第二個查某嫺是依自己的意願從房間內消失』這點。這很合理,如果金魅存在是一種假象,那這種假象的目的,就是為了隱瞞『查某嫺其實是逃走了』這一事實。」

 

  「同意。但查某嫺自己就可以逃走,為何需要共犯?」

 

  「因為,部長不覺得這情境對第二個查某嫺太有利了嗎?如果沒有金綢鬼魂的疑慮,就算留下了頭髮,也不一定會認為就是被吃了。而且那個查某嫺才剛被買進去,在還不熟悉環境的大宅中能立刻想到脫身的詭計,也太不可思議了些。加上從常識看,剛被買進去的查某嫺,不該馬上知道金綢的事,除非有人告訴她。」

 

  「原來如此……」玖我陷入沉思,最後點了兩下頭:「有道理。那麼,大宅中的任何人都可能是共犯,只要知道金綢的事,還有女主人害怕金綢幽靈即可。」

 

  「嗯。」我點點頭,雖然心中已經有共犯的人選了。我繼續說:「在假定有共犯的情況下,我與部長的切入點不同。部長認為,既然門栓扣上了就出不來,就表示門栓沒有扣上。而我的想法是,既然門栓扣上了就出不來,表示當門栓扣上時,查某嫺還在門內。」

 

  「你是說,躲在室內某處之類的嗎?但是破門後──」

 

  「嗯,只要被發現就完蛋了。與其承受這種風險,還不如不要製造密室。這時共犯就派上用場了。一開始,共犯與其他人到房間叫查某嫺,卻從窗戶看到裡面的頭髮和耳環,這讓人覺得不對勁。事實上,這時查某嫺還在房內,最有可能是躲在門後,這是窗戶的死角。試圖開門後,發現門被從裡面扣上了,這時共犯就要身邊的人去找某人過來撞門。等現場只剩下共犯,查某嫺再出來,從過水門離開大宅。」

 

  「原來如此。不過這個詭計不保險,如果還有人留在現場,那不就糟了?」

 

  「對,所以共犯就是有立場指使下人的人。」我說。玖我聽了我的話,眼神一變:「你是說……」

 

  「不是部長說可以試著挑戰Whodunit的嗎?」我勉強笑了一下:「其實仔細一想就知道了,這個傳聞中,誰最方便製造金綢作祟的傳聞?當然是富人的妻子。一切都是她的計畫。也就是說,金綢的死,其實只是為了讓第二個查某嫺得到自由所做的伏筆。也許富人妻子跟查某嫺有什麼關係吧?」

 

  「原來如此,很有意思。」玖我拍了拍手:「作為推理小說『意料之外的犯人』很出色。確實,就算是我說的那個詭計,共犯存在的可能性也很高。正如你所說,查某嫺才剛被買進大宅,立場上太不方便,甚至連繩子都不容易得手。但如果有人為她準備好,那就沒問題。不過,副部長君,你的推理該有後續吧?就算讓下人確認過門被扣上,之後還是要有人破門,那時不就被看穿了?」

 

  「如果共犯是富人妻子,她就可以指定下人去找誰,那個人也是共犯就成了。」

 

  「兩名共犯嗎?總覺得不夠清爽呢。」

 

  「我同意。而且那個門,要假裝是被撞破的,也不容易。如果裡面沒被扣上,也沒有用東西抵著,撞開時一定讓人覺得太輕。所以我也承認這個推理不完美。不過,共犯說有參考價值吧?」

 

  「很不錯。」玖我點點頭,一臉滿意的樣子。他看向窗外,忽然說:「這些推理,真希望杉上君聽到。他沒說出自己的推理真是太可惜了。」

 

  我沒回答他。

 

  其實我也很好奇杉上的目的。之前假意暗示不想來接他,並不是真的這麼小心眼,而是希望逼他說出自己真正的目的。為何他要找我們來?這一定不單純,至少沒有玖我部長想得這麼單純。對玖我部長來說,這一切大概不會超出推理小說讀者間智力競賽的範圍。

 

  但我知道杉上神顯的真實身份。

 

  在聽說我與杉上子爵的兒子交流時,身為臺北州知事的外公露出奇妙的表情。經過我幾次探問,才知道隱藏在臺北州背後的重大秘密。一開始我還不相信,直接經歷了某個事件,親眼看到常理難以解釋的現象。

 

  妖怪是存在的。

 

  在政治舞臺的背後,總督府利用妖狐言語道斷的力量統治臺灣人,在我們不知道時,臺北州裡已百鬼夜行。我們以為是常人的人物中,說不定就藏著妖怪。這點我已深有體會。為了控制言語道斷,日本人在臺北州張開了臺北結界,而在這過程中大出其力的人物,正是杉上子爵。

 

  杉上一族雖是華族,同時卻也是裡世界中極具影響力的陰陽師一族,我們竟完全不知道!

 

  平常杉上神顯雖在我們面前裝成那樣,恐怕與妖怪世界的牽扯實則不淺。那麼,他將我們帶到這個誕生出金魅的大宅,到底有何目的?真的只有推理競賽這麼單純?如果他真的推理了,我倒還放心,但他什麼都不說,反讓人懷疑他別有居心啊。

 

  杉上神顯──

 

  這個年輕的陰陽師到底打算做什麼呢?

尾聲

  「真是的,兩位學長這不是推理得很開心嗎?」在空無一人的大宅中,名叫杉上神顯的青年苦笑著喃喃自語。明明身邊空無一人,他卻自顧自地說出這番話,好像正聽著誰說話一般。

  不,真的在聽著吧。

 

  他手上拿著符紙般的東西,對方的聲音就是從符紙中傳出。但他不是在對話,而是單方面聆聽。真是有不良的嗜好啊!恐怕對方根本沒意識到自己被竊聽了吧。

 

  「唉,學長們真是疑心病太重了。」杉上神顯伸了伸懶腰,臉上帶著貓一樣的微笑,接著手一揮,那枚符紙便不知消失到哪去了。他用跳舞般的韻律由天井走進正身,侃侃而言:「說起來,為何我要請兩位學長過來,聽他們的推理呢?原因非常簡單:為了公平。」

 

  他站定,舉起一隻手,就像變魔術一般,另一張符紙出現在他手中。他用溫柔的語氣說:「神知道一切,萬法對神來說都理所當然,所以神不理解人類。正因如此,神才會犯錯。如果神不將自己放逐到人類的視角,無法真正地接近『真相』。正因如此,我才要聽聽兩位學長的推理。」

 

  這傢伙,將自己當成神嗎……?真不敢相信。

 

  「不過,『真相是時間的女兒』這番話,還真是貼切呢。」杉上神顯微瞇著眼,手上的符紙燃燒起來,火光在他的眼中閃爍著。他聲音越來越輕,嘴角卻帶著接近殘酷的冷淡:「當然不是指什麼鑑識技術之類的鬼話。真相之所以要隨時間過去顯現,原因非常單純……它在等待有能力解開謎的人。正如學長所說,現在什麼物理證據沒留下,當事人也都死了。但這正是我『能』解開謎的原因。」

 

  他朝符紙輕輕一吹,火光飛散,一個妖怪自虛空中現身。他看來雖人模人樣,卻長著貓尾,也有著貓一般的金色雙眼。杉上神顯悠悠說:「吹荒根古,你瞭解狀況了嗎?」

 

  看似被使役的妖怪側過頭:「呃……大概?」

 

  「火車啊火車,我交代的事都在狀況外嗎?」年輕的術師忽然露出險惡的表情:「去給我把當年這大宅中最後死去的幾個相關人拘過來。金綢的就不用了,你絕對拘不到。十分鐘內不辦成,就要讓你見識我的手段了!」

 

  他連續彈了三個響指,那妖怪似乎被嚇到,「咻」的一下消失了。杉上神顯轉過身來,露出不懷好意的表情:「不好意思,讓你看笑話了。」他直直地看向我,一副看透一切的眼神。

 

  果然如此啊,我露出苦笑。雖然沒現身,但他一直都看得到我。這也是他為何有那些戲劇性演出的緣故吧?若沒有我這個觀眾,那些舉止就真的稱得上愚蠢了。

 

  「坦白說,我有些失望呢。」他直直地朝我走來,我不禁退後幾步,但他沒有進逼,而是保持著自己的步調。我知道自己逃不掉的,對這種想逃走的衝動,我只能苦笑。

 

  「世間的一切精神存在體,都由理、氣、業構成。人類如此,妖怪、諸神也是如此。」杉上一隻手插在口袋,另一隻手則伸出手指:「所謂的理,就是事物運作的法則。就算是虛構的,只要被傳詠著,也能形成鮮明的理。因為有人相信,有人意識到,就會在『萬法』中產生作用。種子生現行,現行薰種子。金魅傳說正達成了這個條件。

 

  「不過,理只是型式,事物要能被感知,必要有素材,而氣就是萬事萬物的素材。本來,妖怪要形成,多半要數十年的時間。但金魅傳說針對性太強,加上實際死亡的金綢便具有氣,作為金魅傳說的當事者,用她的氣直接來填補金魅的理,也是輕而易舉。換言之,金魅這種魔物在短時間內出現,一點都不奇怪。所以你存在也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

 

  杉上神顯站在我面前,一副嘲笑我的表情。真可惜,如果他夠高的話,我說不定會感到屈辱呢。

 

  他似乎也察覺到這點,斂起笑容:「不過太讓我失望了。你的形象跟傳說中的金魅差太多,所以你不是最初的金魅,對吧?」

 

  「沒錯。」我舔了舔嘴唇,勉強鎮定說道。

 

  「所以我就算推理出真相,也不能找你對答案。」

 

  「是啊。真可惜啊,日本人。」我讓自己露出嘲諷的笑容,但杉上神顯完全不為所動。他直直地瞪著我:「為什麼?明明你就是金魅,怎麼可能和傳說中不同人?這太違反常理,中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這是個很長的故事喔。」我苦笑。

 

  「沒關係。」杉上神顯轉過身,一揮手:「在吹荒根古回來前,大概有一小時的時間吧!我多的是時間聽你說故事。反正你除了說故事給我聽外,在這裡也無事可做。」

 

  他就這麼不相信自己養的小鬼嗎?剛剛才給它十分鐘,現在就斷定要一小時才會回來……我的苦笑更加深了。但這個人真有意思,也引起了我的興趣。不知為何,明明他的態度如此囂張,我卻不覺得火大。

 

  「如果這是讓我能離開這個結界的條件……」

 

  「當然。這個陷阱是用來針對最初的金魅,可不是你。等我對你失去興趣,自然就會讓你離開。」杉上神顯揮開斗蓬,一屁股坐了下來。

 

  「一言為定。」我笑了笑,開始回想這一切的源頭。對了,一定就是那件事吧。我想起很多人的臉,還有他們的表情,心中悲傷與苦澀湧上,這讓我的聲音不像自己的。那個遙遠的聲音開始說起故事:「這不能從我,而要從金羅的故事開始說起。」

 

  我講起那個染上了悲傷的瘋狂故事。

​瀟湘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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