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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將明未明,正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時刻。滬尾街一片寧靜,饒是在碼頭上汲汲營營、勤奮求生的人們,此時也正是熟睡最深的時候。整個滬尾與白晝時的繁忙隔絕開來,靜得有如被拉入另一個世界一般。

  卻是在這樣沉寂的環境裡,一聲「吱呀」突兀地劃破籠罩整個滬尾。木頭輪軸缺少潤滑的刺耳聲響幾乎使人頭皮發麻,那聲響卻不知足,用力一擠,原本細如蚊蚋的聲響突地放大數倍,這時,附近一位居民的鼾聲嘎然而止。

  一時間,整個滬尾地區彷彿都聚焦於此。

  許捕頭與邱捕頭勾肩搭背,跌跌撞撞地走出。這兩人不知在酒家待了多久,屋外屋內俱是黑漆漆的一片,靜地令人發怵──

  剎那間,黑暗中一陣勁風旋起,一個高大地、黑壓壓地輪廓朝兩人撲了過去。那東西不知在暗處待了多久,只隱約能確認是個人形,之前竟讓人丁點都沒察覺出!

  影子的動作極其迅猛,風中「嘩」地一聲,忽見一道白芒劃出了半弧,襲向那貼得極近的兩人。

  「哎!」許捕頭喊了聲,身形大力甩向一側,伏在肩上的邱捕頭立刻被狠狠摜在地上。許捕頭跳開半步,穩了穩身子紮起馬步。

  「什麼人!」他大喊,卻沒指望對方回答,對方的身分在交手的那一剎那,他已是清楚了。

  ──「高腳仔」。

  橫行滬尾十餘年的「義鬼」。

  那一瞬間,從腳底蔓延而上的寒意讓他的酒意醒了個徹底,恐懼匍匐在心底的角落,隨著心臟一跳一縮逐漸壯大。

  許捕頭瞪著「高腳仔」,全神戒備。他心中沒底,惶惶不安,卻只能極力不讓情緒外露。在「高腳仔」的身高之下,許捕頭覺得自己像隻螻蟻,任憑對方拿捏。

  「高腳仔」卻沒有進一步的動作。

  畏怖如針,緩緩旋入心底。

  「高腳仔」的眼似乎銳利地驚人。只是漫不經心地朝他一掃,許捕頭心頭便震了震。那打量的態勢,簡直要讓許捕頭落荒而逃,他卻硬生生地挺了下來。

  就聽見一聲冷笑,幾乎涼透人心。

  許捕頭尚未反應過來,「高腳仔」已經重新隱入黑暗,連一點輪廓都見不著。

  許捕頭不敢大意,維持著警戒的姿勢良久,直到確定人沒有回來,方吁了口氣,全身上下疲憊異常,重得幾乎要抬不起身子。

  他神情複雜地望向倒在地上的同僚,明明都是捕頭,這人卻一點警覺意識都沒有,兀自沉睡。這卻不是許捕頭此刻打量這名同僚的原因,他很清楚,「高腳仔」的目標並非自己,而是這名同伴。

  那最初的一擊無論是刺殺的角度還是力道,都不是邱捕頭能抵擋得了的。若非許捕頭在側,這人死上一百次,許捕頭都不會覺得意外。

  但是,為什麼義鬼「高腳仔」會攻擊邱捕頭?

  許捕頭困惑、心驚,卻無人可解答。恍惚中,清脆高亢的童聲在腦海中迴盪起來,那許捕頭未曾在意的歌詞內容逐漸清晰明朗──他複誦著那首童謠,狠狠地皺起眉頭。

  滬尾人,

  別驚惶,

  「高腳仔」係咱的好朋友。

  滬尾人,

  莫欺人,

  「高腳仔」會找你來算帳。

  滬尾人,

  ……

 

  許捕頭是光緒十一年來的臺灣。

  因應臺灣建省,一批與許捕頭相同的官員大老遠地度海來台。許捕頭內心躊躇滿志,滿腦子想著到這座小島來升官發財,他就覺得這屁大點的地方,以自己的能力肯定能輕鬆駕馭。那運船上十來個中國官員,無一不是與許捕頭相同的想法。

  抵達滬尾碼頭,事情卻與許捕頭想的大不相同。他是從福建大省來的,卻也沒見過如此繁忙的碼頭─水手、買辦、腳夫,那不足奇。可、可這一堆堆的洋人是怎麼回事?許捕頭覺得自己像劉姥姥,心中直打鼓,面上卻裝著習以為常的模樣。可經過那些操著流利台語的洋人與講著流利洋話的臺灣人身邊,許捕頭仍克制不住自己瞪大的雙眼。

  所幸街口就有一家茶樓矗立,他也不沒多想什麼,飛也似地鑽了進去。

  茶樓就是個消息匯聚之處,只消在樓中坐上個把時辰,包你變成消息通。許捕頭就靜靜縮在角落,他實在是太措手不及了,這滬尾與自個兒想像的樣貌差了十萬八千里,他決定放自己在滬尾的同僚們鴿子──說好未時到的船,現在已是申時了──但若讓同僚們感覺自己什麼都不懂,像個白癡,那才是許捕頭最不想見到的。

  這滬尾說亂,還真是挺亂;但要說不亂,卻也有不亂的道理。

  許捕頭聽了三個時辰的小道消息,對整個滬尾的全貌仍是雲裡霧裡。但有兩個消息,那談論的重複率之高讓許捕頭想忘都忘不掉。這肯定是滬尾今時今日風頭最健的話題無疑。

  其一,那位於滬尾街末端的邵記商行大概是不行了。

  虧得那還是漢人經營的大商鋪,談論到的人無一不是惋惜的神情。

  邵家停止營業是從年中開始,算起來也快半年了,這是打算避避風頭,或是要退出滬尾,所有人都說不準。倒是邵家關門大吉的原因,每個人說得是言之鑿鑿,好像大家都親眼看見一樣──

  邵家在年前的『西仔反』中通敵賣國,勾結洋番!

  這邵家說可惡也真是可惡,不光通敵賣國,勾結洋人販賣軍防佈署情報,一件又一件侮辱國格的事情,幹得是讓人眼花撩亂,也不曉得這麼多事情是怎麼被人挖出來的。在這些令人作噁的勾當中,邵家到底撈了幾筆,卻是誰也算不出來。

  有人說,你看邵家這大半年沒做生意,看起來一點影響也沒有。果然是樹大根深,指不定如今就是靠那些黑心錢在過日子呢!

  「西仔反」是年前發生的事情,大家對於砲火襲來的恐懼都是記憶猶新,深恐再發生一次。如今聽說居然有人趁著這時間大發戰爭財,所有人都是不齒,更何況邵家這種明顯吃裡扒外的行為。再有一些親人死於「西仔反」中的人,更是將邵家視為仇人,恨不得吃其肉、啃其骨、飲其血。

  聽見消息的鄉民,衝動點的直接去圍了邵家叫陣;冷靜點的則是看什麼時候能遇上邵家的人,幾個麻布袋早就準備好了。

  邵家對於這些糟心事卻是極冷靜的,主事人一個都沒出現過,徒留些不要緊的東西給人砸,這置身事外的態度,讓鄉民是恨之入骨,卻又拿人沒轍。一腔怨氣全傾瀉在邵家滬尾街上的商鋪,店面被毀得幾乎看不出原貌,在繁華的滬尾街上也是一道奇景。

  茶樓裡討論得熱烈,角落的許捕頭也不得閒。那豎起耳朵伸長脖子的模樣,像是要把自己耳朵拉到隔壁桌才甘願。許捕頭鄭重地將邵家的消息擱在心上,決心要查個清楚。

  他想著,邵家毫無疑問是條大魚,逮到了,自個升官的日子就不遠了。

  許捕頭心中竊喜,此時恨不得到街上跑個三圈來消耗自己的情緒,卻又顧著形象,沒事人一樣穩穩坐著。他道是自己時來運轉,需要什麼就來什麼。這不,才想著到臺灣找個升官的機會,邵家就撲上來了。

  當然,這事得要謹慎處理,事情鬧到這個地步,邵家看上去一點都沒動搖到什麼。許捕頭盤算著,得要找個契機一氣將邵家摘下,否則人家枝繁葉茂,事後沒完沒了也是煩人。

  另一件消息就讓許捕頭嗤之以鼻了。

  他坐在茶樓邊角,好端端地,突然整齊一致的童聲突兀地傳入茶樓─也不知有多少孩童─他們齊聲唱著:

 

  滬尾人,

  別驚惶,

  「高腳仔」係咱的好朋友。

  滬尾人,

  莫欺人,

  「高腳仔」會找你來算帳。

  一年一次,一年一次,

  你若是做歹事,

  「高腳仔」會來抓你走!

  ……

 

  那曲童謠挺長,但許捕頭只聽了頭幾句就聽不下去了。

  曲子直白,略略聽了也是能懂。大意是說滬尾地區有個名為「高腳仔」的怪人,專門替天行道。每年都會殺一個當地最壞的惡徒,以示懲戒。這「高腳仔」作風神祕,至今也沒人知道他的真實身分,懲奸除惡這等大快人心的事情,做了五、六年才被人發現,因此被人稱為「義鬼『高腳仔』」。

  這「義鬼」有個極大的特色─身高極高─但究竟多高卻沒人清楚。有人說比一般人多半個腰身,也有人說就是兩個人的身高,更有人堅持「高腳仔」比街口那棟酒樓還高。然而這論調太不真實,一說出來就被嫌棄──若高成這樣,「高腳仔」在哪還不是立刻被人發現?

  「高腳仔」在滬尾出沒,粗算也有十餘年了,從不曾讓人發現一點蛛絲馬跡,隱藏的工夫極其厲害。迷信的人早認定「高腳仔」不是人類,這是神仙下凡來了。要不這些被殺的歹人,一個個有錢有勢力,他們翻天覆地的搜索都不能把「高腳仔」找出來,更無法阻止自己被殺,試問哪個人能做到這種地步?

  「高腳仔」就是百姓的朋友,每每聽聞有人被殺,所有鄉民無不撫手稱慶,大呼痛快。

  卻有人問,這「高腳仔」神出鬼沒,殺了人誰也沒看見,到底怎麼知道人是他殺的?有人冒充義鬼身分,胡作非為可怎麼辦?

  話才出口,便有人搶著解答。這「高腳仔」做的事不一般,手段自然也不一般。他殺的人,不知怎麼回事,爛得比什麼都快。大冬天尤其明顯,一晚上死的人,不過幾個時辰的時間,面目全非,比在三伏天死的人爛得都快。人道是義鬼替天行道,殺得都是些惡貫滿盈的人。這些人心黑的跟墨汁一樣,死了當然爛得快。尋常人無法做到這點,又該如何冒充「高腳仔」?

  滬尾雖小,作為臺灣最早開放的通商口岸,龍蛇雜處,亂是肯定的。然而這亂卻亂得極有次序,不得不說是「高腳仔」的功勞。有義鬼坐鎮,誰還敢大肆為非作歹?那不是趕著讓人來殺自己嗎?

  對於「高腳仔」的存在,滬尾人是極崇拜的。許捕頭心中卻不是滋味。鄉民對「高腳仔」的景仰幾乎已經神化,據說好幾戶人家都在家中安排「高腳仔」的長生牌位供奉,與之對比,淡水守備衙門的官兵地位是低得不能再低,一點存在感都沒有,連民間組建的民兵戰力都比他們強。

  許捕頭是想一戰成名,然而上面有個「高腳仔」壓著,不管自己綻放什麼光芒都會被蓋住。若要達到自己風光返鄉的目的,這人絕對是個阻礙。

  許捕頭正苦惱著,忽地靈光一閃,登時激動地不能自己。

  他努力抑制著自己上揚的嘴唇,心頭一片清明。

  「高腳仔」靠殺死惡徒來在滬尾建立聲勢,只要讓他殺不到不就好了?滬尾地區的歹徒越來越少,官兵若是搶先一步把人都控制起來,即使「高腳仔」想殺也不可能辦到。久而久之,「高腳仔」什麼事都做不到,人們也就不會再相信「高腳仔」了。

  現時不正好有個極可能的目標嗎?

  許捕頭索性將兩個消息結合起來,推斷出「高腳仔」下個目標極可能是邵家。想法成形,他是片刻也坐不住,立時就往淡水守備衙門報到去了。

 

  相較於新官上任三把火的許捕頭,衙門中的其他同僚卻顯得興致缺缺。

  「跟『高腳仔』對抗?別鬧了。」

  「把歹人先控制起來?能行的話咱們早幹了!」

  「你什麼事情都不知道,別亂出主意。」

  「咱現在這樣多好?多輕鬆!沒見過你這樣的人。」

  滿腔熱血被一盆盆冷水澆了個透徹,許捕頭說服了好幾天,丁點效果都沒有。他心灰意冷的坐在位置上。大起大落的情緒讓他異常疲憊。這些官僚長年身處安逸的環境中,早就被磨得一點上進心都沒有了。

  許捕頭恨恨地咬牙,決心即使沒有這些人的協助,他也要動手。

  「你說要對付邵家?」

  就聽一個聲音在頭頂響起。許捕頭一看,那人瞇著一雙眼,樣貌平凡,駝著背,很沒有精神的模樣。這人叫邱重,也是捕頭。

  「是利用邵家來對付『高腳仔』,你有興趣?」

  邱捕頭大大地點了點頭,道:「只要是對付邵家,啥都好說!」

  許捕頭好奇地看著邱捕頭,問道:「看你這模樣,敢情跟邵家有深仇大恨啊?」

  邱捕頭卻露出一副無奈的神情,苦笑道:「邵家什麼情況你又不是不知,這打壓犯罪的事兒可不正是咱們的職責嗎?我也是想了許久,就是沒人跟我一起合作。許捕,你這事兒,得搭我一個。」

  許捕頭一聽,頓時整張臉都放出光彩,拉著邱捕頭的手就是一番心潮澎湃的演說。邱捕頭時不時搭個話,表達下同仇敵愾的情緒,兩人一拍即合,有如兄弟般迅速親密起來。

  許捕頭只覺得和邱捕頭怎麼談都不嫌少。這天下班,兩人勾肩搭背,親親熱熱地就喝酒去了。一個晚上的時間,他們已是合計出一套套針對邵家又針對「高腳仔」的計畫。

  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然後,他們遇到了「高腳仔」。

 

  許捕頭瞪著趴在桌上的邱捕頭,那人臉色慘白,一副萎糜不振的模樣,也不知道是被「高腳仔」嚇的,還是一夜宿醉造成的後遺症。

  他的手輕輕放在桌上,卻是包紮過的。「高腳仔」手中有兵器。許捕頭推測是匕首類的刀子,當時許捕頭是醉了,反應並不靈活,一直到天亮才發現自己被刀子劃傷。皮肉翻捲,本來還不覺得怎麼樣,此刻卻是熱辣辣地疼。回想起「高腳仔」的傳聞,許捕頭不時撫摸著自己的手臂,就怕一個不注意,整隻手就爛了個乾淨。

  思及此處,他更是對邱捕頭感到怨恨。為了這傢伙,自己明顯被「高腳仔」記住了啊!誰知道之前有沒有人見過「高腳仔」?說不定全被滅口了。許捕頭心頭吊了顆大石,即使此時日正當中,他也擔心「高腳仔」會突然衝上來取了他的性命。

  「邱捕,你有什麼話說?」許捕頭說道,語氣森涼涼的。

  他方才已經把遇襲的事情都說給邱捕頭聽了,邱捕頭那驚恐的表情,看起來一點心裡準備都沒有。許捕頭楞是看不出這傢伙到底是演戲還是真不覺得自己會成為「高腳仔」的目標。

  眼看這邱捕頭久久不答,神情恍然,許捕頭卻是無法忍受。他一掌拍在桌上,把邱捕頭驚了起來,狠狠說道:「邱捕,咱們現在也沒什麼好隱瞞的。有什麼事都交代了吧,否則我就算想幫,也幫不了你。」

  邱捕頭盯著許捕頭,卻不說話。

  「你以為整個滬尾有多少人能救你一命?」許捕頭冷笑,又說:「若不是我在,現在你早就不用考慮交不交代事情了。」

  邱捕頭臉色一白,此時看上去已是一點血色也沒有了。他囁嚅道:「我也只是唆使人做那件事而已啊……」

  「何事?」

  邱捕頭左右張望,神情躊躇,欲言又止。他鄭重其事地湊近許捕頭,正色道:「此處不適合談論,咱們得換個地方。」

  兩人沒有多言,立時就換了地方。許捕頭還疑惑著什麼地方能比淡水守備衙門的廂房更適合談論機密,就見邱捕頭領著他來了飯館。

  他的臉立刻就黑了。

  邱捕頭像看不見許捕頭的神情,認真道:「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許捕不會不知道吧?要防人竊聽,最好的方法就是到熱鬧的地方去。」

  「你覺得守備衙門能讓人溜進來竊聽?」

  邱捕頭一臉神秘,低聲道:「說不定那『高腳仔』就趴在屋頂上偷聽咧!」

  大白天的趴在屋頂偷聽?許捕頭的臉黑得不能再黑,「高腳仔」為了竊聽做到這種地步的話,許捕頭覺得自己抓不到「高腳仔」都是一種罪過。

  不及深思,邱捕頭已是尋了個位置,自顧自地坐下,許捕頭也不推辭,一併入坐。店小二動作極快,兩人都還沒喘口氣,兩杯熱茶已經端端正正奉了上來。

  「二位爺要些什麼?」小二諂笑。

  「先來兩碗肉臊飯吧!」邱捕頭大手一揮,小二應了聲,快速去了。

  許捕頭盯著邱捕頭,默然不語。

  「也快午時了不是?」邱捕頭乾笑兩聲,搓了搓手。

  許捕頭哼了聲,冷冷道:「邱捕,可以說事了吧?」

  邱捕頭點了點頭,低聲道:「我也就只做過這事。但為了這事,『高腳仔』跑來找我,不去找邵家,這也太奇怪了。我推測邵家跟『高腳仔』肯定有關係。」

  「到底怎麼回事?」

  邱捕頭頓了一下,咳了咳,臉色居然還有點紅。他吶吶道:「邵家通敵勾結洋番的事兒,那消息是我放出去的。」

  許捕頭瞪大了眼,敢情自己列為頭等大事的消息是假的?

  這邱捕頭與自己討論邵家討論的熱火朝天,怕是根本在看自己笑話吧。思及此處,他的臉立刻就沉了下來。

  「我幹這事是有原因的,許捕頭你可別這樣看我。」邱捕頭解釋道,一臉無辜,「我也覺得奇怪啊!就為這事?『高腳仔』怎會盯上我?但想想咱也就只幹過這事,沒道理呀!」

  「我也覺得挺沒道理,你沒事去惹邵家做什麼?」許捕頭沒接邱捕頭的話,冷著臉直指中心。此事或許正是「高腳仔」盯上邱捕頭的主因,許捕頭轉念一想,直覺這是比邵家通敵倒賣軍事機密還要重大的事件,若能弄清楚了,指不定就能抓到「高腳仔」的弱點。

  他面上顯得冷靜,心情卻隱隱飛揚起來。早晨他還覺得自己是衰到極點了,想不到這邱捕頭還藏著這種祕密。天助我也,這事兒一環扣著一環,拔蘿蔔般拉起一大串兒,許捕頭覺得自己不成功都不行。

  就聽邱捕頭一聲娘的先爆了出來。

  「邵家這顆毒瘤,定要趁早拔除了。」他捏著酒樓的木筷,好像有什麼深仇大恨似地。「咱之前可沒招惹過邵家咧,這事情一開始就是邵家先招惹上我的。」邱捕頭憤憤不平道。

  這事情聽上去挺錯綜複雜啊?許捕頭想著,眼神亮了起來。

  「許捕雖然來到滬尾沒多久,可想必也聽說過關於邵家的傳聞了吧?」

  許捕頭有些困惑,邱捕頭才承認邵家通敵的消息是他放出去的,到底邵家還有些什麼傳聞?他雖不解,卻不打岔,仍是由著邱捕頭說了下去。

  「這邵家人通通都是些陰險、卑鄙、狡詐之徒!」邱捕頭恨恨地說,「許捕頭,放著這些人不管,滬尾肯定出事。這事兒我感受忒深,不將邵家趕出去,老子做夢都不安生。」

  許捕頭連連點頭,他感覺自己已經接近那個祕密了。心頭那股興奮勁兒,脹地他胸口像要爆開似的。

  就見邱捕頭呸了一口痰在地上,道:「就不知邵家抽什麼風,好好一家商鋪不做生意,他娘的那天老子一經過他們邵家前面,一桶屎就潑了出來,還正好淋在老子身上!操他娘的蛋!」

  許捕頭眨了眨眼,懷疑自己聽到了什麼。

  一桶屎?

  這廂邱捕頭還在大發議論,說:「許捕你沒親身經歷不清楚,那屎也不曉得積了幾天,居然有滿滿一桶!老子是看清楚了,那潑屎的人是邵家的長工,這事肯定是他們主使的。那屎臭味我洗了三次都洗不乾淨,到現在感覺都還聞得到味道──」說著他就將手袖伸到許捕頭面前,一副「你聞聞看」的神情。

  許捕頭當然不想聞,黑著臉避了開來。敢情這潑屎事件還是「新鮮」的?

  「重點是老子那時還不小心吃到、吃到……」邱捕頭的臉越來越紅,胸口像壓了塊大石,那關鍵的「屎」字怎麼都說不出口。明眼人都看得出來這傢伙是越說越氣,此時一口氣堵著喘不過來。

  許捕頭還沒明白過來咧,正要說些什麼,店小二端著托盤來了。他動作流暢近乎優雅地放下兩碗肉臊飯,字正腔圓道:「二位爺慢用。」像機器操控般迅速地又走了。

  兩碗白飯澆上香氣濃郁的肉臊,平時色香味俱求的大眾菜色,許捕頭瞪著兩碗飯,突然發現自己喪失了食慾。那滿滿地鋪了整個碗公的棕色肉末,此時怎麼看怎麼像邱捕頭恨之入骨的東西。

  「許捕,正好你看──」就見邱捕頭指著肉臊飯,張嘴就要拿它做比喻。

  許捕頭怎能讓他得逞,拍桌推開肉臊飯壓下邱捕頭的手,動作一氣呵成。面對邱捕頭不解的神情,許捕頭勉強自己拉開一個笑容,道:「難得咱們到酒樓來吃,不如多點幾道菜吧!這頓算我請了。」

  許捕頭心中淌血啊,這什麼亂七八糟的事件就是「高腳仔」殺人的起因?這、這、這事弄得說出自己被牽扯進事件,想想都覺得實在丟人。「高腳仔」你搞錯人了吧?許捕頭真想拉過「高腳仔」,把事情分析一遍,勸他放棄殺邱捕頭算了,殺這人太自降格調了。

  他又瞧了兩眼無辜的肉臊飯,也不知是心裡作用還是怎麼回事,隱約就覺得有股屎尿騷味在鼻尖縈繞,登時連看都看不下去。許捕頭心裡氣著,看著正埋頭苦吃的邱捕頭,突然就閃過一個念頭。

  許捕頭才想著呢,立刻就付諸實行了。拉過小二一口氣叫了好幾桶酒,面不改色地灌了邱捕頭好幾大碗。這酒是出名的烈,邱捕頭又是一夜宿醉,沒幾碗白酒下肚,人已仰倒在長椅上,醉了個昏天黑地。

  醉!讓你醉!娘的,浪費老子時間。許捕頭走出酒樓時,仍是恨恨罵著。

  事情轉了一圈又回到原點,許捕頭真沒了頭緒。「高腳仔」為什麼殺邱捕頭?難道真的這麼簡單?他想不透,執意琢磨。邵家的事情卻是不想管了,人完全是被邱捕頭牽連,才弄到今天這個地步。既是如此,許捕頭斷無與人糾纏之理。

  到了官衙附近,就聽見咚咚咚地一串鼓聲。那聲音急,大槌狠狠敲擊著厚實的皮鼓,一下又一下,人的心頭也跟著扑扑直跳。這聲音熟啊!許捕頭自思緒中醒轉,眼神大亮,激動地跳了起來。

  竟是有人擊鼓鳴冤!

  那人一身襤褸,形容枯槁,神色哀戚,見來了個捕頭模樣的人,緊張地左顧右盼。「大人,邱捕頭呢?」不知是怎麼回事,他腳抖地幾乎站不穩。

  「他今天休假,你有什麼事跟我說也是一樣。」許捕頭擺擺手。「高腳仔」的事亂糟糟地梳都梳不開。這案子及時雨一樣,怎能交給他人。

  那名男子一聽,似是鬆了口氣。撲到許捕頭腳邊就跪了下去,那人也不小了,卻哭得像個小孩,聲聲都是悲淒,聲聲都是絕望。他啜泣道:「大人,咱要告官,要找巡撫大人!」

  「告什麼官?」許捕頭眉頭皺了皺,隱約閃過一個念頭。

  就聽那百姓的哭聲突地淒厲起來,引得許捕頭一陣頭皮發麻。撕心裂肺地苦喊,讓所有人的心都被狠狠捏緊了。

  「邱──重──」

  男子嘶聲喊道,他揚起臉龐,眾人這才發現這人目眥欲裂,雙眼血紅。

  「大人!」男子喊道,「邱重引我兒沉迷賭博,又放高利貸脅迫,害我妻兒。前幾日更是趁我出門在外,逼姦我女!天理何在!懇請大人替小的作主!」男子伏在地上,磕了好幾下頭,力道實打實的,不一會兒就在石板上留下一道血痕。

  許捕頭一看再磕下去要死人了,連忙將那名百姓扶起。「你這事我知道了。但口說無憑,你可有證據證明邱重所做所為?」他心中也不知道該是什麼感受,邱重有問題,本以為還要查個一年半載的,結果人馬上就找上門了。到底是天意如此還是有人設計,一時間也想不出個所以然。

  男子頂著滿臉血,也不在意,連忙從懷中掏出一遝紙。張張都有邱重的簽名,每張借條的金額還都不小。許捕頭心中暗驚,沒想到這邱捕頭還是個富人。他小心地將證據收在懷中,又問:「你說邱重逼姦你女,可有人證?」

  那人一怔,嘆了口氣。他低聲道:「大人,小的帶您去個地方。請您千萬莫要聲張。」

  許捕頭從沒想過在滬尾會有這麼個地方。

  穿過福佑宮的後巷,轉了好幾個彎,在巷弄中鑽來鑽去,居然就來到一個廣場。說是廣場也並不大,只是廣場中央的一個布告欄占據了所有視線焦點─上頭貼滿了紙條─一張張紙在風中飄揚,許捕頭猛一瞅,還以為有無數隻手在上頭揮舞著。頓時冒出一陣冷汗。

  這地方隱密,但知道的人似乎還不少。放眼望去什麼人都有,無論是衣著華麗或是衣衫破爛,甚至連洋人都有。

  所有人都看著布告欄,一聲聲嘆息不絕於耳,才靠近就覺得有股沉重的壓力凝聚於此。許捕頭仔細看了看其中幾張紙條,上頭寫著姓名、日期以及所做所為。隨便一瞥,好幾個邱重的名字。放高利貸、強拆民宅、據地為王、逼良為娼,什麼樣的行徑都有!

  許捕頭目瞪口呆,這些事情要都是真的,邱重邱捕頭死上百來次都無法讓人解氣。這人分明是個官員,怎能如此惡質?他實在是不懂。忽地那名告狀的男子就靠了過來。

  「大人或許會想,咱怎麼不求『高腳仔』替我們討個公道?」男人突然說,神情哀慟,他指著公佈欄,道:「您看看,我們求了多少次,從多久以前就開始求?但『高腳仔』一年只來一次……咱、咱等不下去了。」語畢,男人又要下跪,許捕頭連忙阻止了他,也沒多想,滿口答應對方會將邱重逮捕入獄。

  許捕頭擦了擦汗,心虛地看著這布告欄。若非自己出手,前一日邱捕頭就被帶走了,哪裡會有現在這種局面?

不過正因如此,「高腳仔」捲土重來的機率極高──許捕頭把公布欄上的紙條數了個遍,邱捕頭的數量遠遠高於他人。卻不知是不是所有邱重幹過的事都在這裡了?

  「若真要細算,邱重的名字可不會就只有這些。」

  一名男子走到許捕頭身旁,像是看穿他的想法一樣,輕聲說道。

  許捕頭瞥了對方一眼,頓時一驚,向後跳了個老遠。來人與自己的身高差距,讓他幾乎以為遇到了「高腳仔」。定睛看個仔細,才發現對方是個洋人。許捕頭搔搔頭,很不好意思地紅了臉。

  那人並不以為意,露出和善地笑容,伸出手,友善地說:「溫思敦‧高思宓。」

  許捕頭是頭一次與洋人打交道,顯得十分侷促。瞪著溫思敦的手半晌,仍是沒搞清楚人是什麼意思,只好抱拳道:「在下許琮璟。」

  「好名字。」溫思敦呵呵笑道,順勢收回空懸的手。「許先生認為Spring Heeled Jack會不會找上邱重呢?」

  「史……賓洗禮夾克─?」許捕頭困惑。

  「那是我們稱呼『高腳仔』的名字。」溫思敦解釋道。又說:「想必對衙門來說,Spring Heeled Jack是個很棘手的角色吧?」

  「你想說什麼?」許捕頭問。那什麼夾克的舶來品他實在是不懂,索性也就不鑽研了。反正人講的跟『高腳仔』有關就是了。

  溫思敦微笑,神態從容道:「我想跟衙門合作,抓住這個Spring Heeled Jack。」

  許捕頭驚詫地瞪著溫思敦,懷疑起對方的居心。這滬尾崇拜「高腳仔」的人,沒有一百也有八十。突然跳出一個人說想抓「高腳仔」,怎麼聽都奇怪得緊。但他看了半晌也沒看出什麼所以然。只好問道:「為什麼?你們洋人不是也受到『高腳仔』的保護?」

  溫思敦嘆了口氣,說:「保護,究竟是保護誰?Spring Heeled Jack選定目標的準則在哪裡?我們一直覺得這個人是顆不定時炸彈,說不定哪天他覺得在滬尾做生意的人都為害到你們,對我們來說豈不是無妄之災?」

  許捕頭沉默片刻,道:「你想怎麼合作?」

  溫思敦拍了拍手,贊道:「許先生果然爽快,我們生意人最喜歡跟你這種人合作。」他溫和地說,「很簡單,你策劃抓住Spring Heeled Jack的計畫,如果可行,我便出資雇用民兵,幫你購買物資,」

  「這計畫得要你知道?」許捕頭不滿。抓「高腳仔」可非易事,若非核心人物,萬不能走漏風聲。現在溫思敦只是出資,卻要求掌握整個計畫,這洋人未免太過傲慢!

  「許先生,你可能不知,在我們國家都是如此的。我們花錢,可是圖個保險,若你不細細列明計畫所需,誰知你將我的錢用到哪去?」溫思敦見他猶豫,當即笑笑說道。

  「但……」許捕頭張嘴半晌,才發現自己想不出拒絕人的理由,心中頓時好一陣鬱悶。他發現自己挺討厭跟商人打交道的,特別是洋人!他在心中強調。

  溫思敦的提議無疑是好的,讓他絲毫沒有後顧之憂,上頭絕不可能給自己這樣的條件。他猶豫著,想到邱捕頭跟「高腳仔」,還有自己波折不斷的仕途,許捕頭最終牙一咬。

  「成交。」他說。

  「我不要。」邱捕頭說,整個人如灘爛泥般癱著。

  許捕頭早知邱捕頭會拒絕,也不慌張,從從容容道:「邱捕頭,這可是個大好機會啊!不過是個誘餌,你身旁埋伏個十人八人,『高腳仔』能近得了身嗎?你要知道,若不當誘餌,可不會有人隨身保護著你。到時人出現了,你說你要如何是好?」

  邱捕頭哼哼唧唧應著聲,等許捕頭都說完了一輪,方道:「我要離開臺灣。」

  這是下定決心了,連臺北府城以外的地方都不想去,他考慮著能走得越遠越好。最好從此把「高腳仔」忘了個乾淨。

  「若你在船上遇上『高腳仔』,又要怎麼辦?」許捕頭冷笑著。打蛇打七寸,邱捕頭害怕什麼,他清楚的很。

  果不其然,就見邱捕頭臉色慘白,默默坐到一旁。那絕望的神情,像是已經把自己判了死刑。

  「邱捕,若是你不幹出這麼多事,如今哪需要面臨這種局面?你就當是將功贖罪,反正,除了點危險,這事對你也是有好處。」

  邱捕頭卻是一臉莫名,問道:「我幹了什麼事?」

  許捕頭傻了,事情都鬧得滿城風雨,敢情邱捕頭連自己怎麼得罪人都沒搞清楚?他從懷中掏出一大疊狀紙證據,數了幾張丟給邱捕頭。喝道:「放高利貸、教唆賭博、佔地為王、逼良為娼!有人被你逼得死了全家,你可知道?」

  「但這些事分明都是你情我願,怎地都變成我的責任了?」邱捕頭無辜道。真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坦蕩得簡直令人髮指。

  許捕頭瞪著眼,腦海中又梳理過一遍事情,才發現差點就被邱捕頭的觀點給繞了進去,忙回過神來,道:「若不是你,這些百姓哪個能死?」

  邱捕頭還要再辯,許捕頭卻制止了。他道:「這誘餌的計畫也沒你想的這麼危險。」許捕頭攤開滬尾的地圖,指著其中一條街道,說:「咱們埋伏在這個地方,你一遇到『高腳仔』,就想辦法引他過來。」

  邱捕頭一點信心都沒有,囁嚅道:「若是我半途就被抓到可怎麼辦?」

  「那就是死路一條。」許捕頭正色道。對邱捕頭,他是沒什麼感情了。但這人現在是自己升官的重要媒介,定要讓他這張牌在最恰當的時間最恰當的地點被使出來,把利益最大化,才不枉他如此辛苦的策畫。

  「其實你也不用擔心。以『高腳仔』的身形,你若在巷弄中繞,他很難追到你。」許捕頭道。「屆時你引他抵達此處,就有一隊砲手等著他。幾砲下去,我不相信『高腳仔』還有命在。」

  邱捕頭瞪著那張薄薄的地圖,努力想從裡面找出些拒絕許捕頭的說詞,他心中知道許捕頭的計畫實行起來對自己是有利無害。計畫成了,自己安然無恙;計畫不成,最多也就是回到現在的情況。但他真不想當誘餌,光想到自己要親身上陣引那義鬼上門,邱捕頭腳都軟了。

  然而,計畫終究是敲定了。

 

  滬尾這陣子不太平靜。

  打從半年前傳言邵家通敵賣國之時,那抗議的人潮就是一波接著一波,在「西仔反」蓄積起的情緒,透過打壓邵家得到紓解。鄉民未去深究謠言的真實性,人憑藉的是滿腔熱血,發洩過也就散了。

  這天卻是不大一樣。

  滬尾街一如往昔的繁忙,沉抑的氛圍卻瀰漫在各個角落。來來往往的人們時不時停下交談,聲音卻都壓到最低,彷彿擔心有誰會聽見一般。

  「聽說了嗎?」

  「是那件事吧!」

  「邱捕頭被『高腳仔』找上了!」

  「不只咧!我聽說邱捕頭打不過『高腳仔』,要偷偷離開臺灣咧!」

  「偷渡啊?呸,『高腳仔』不會放過他的。」

  「大快人心啊!」

  人人都捧著這熱騰騰的消息,表情低調,那上揚的語調卻明白透露出壓抑的興奮。若只是一兩人也就罷了,整個滬尾卻像被這陣風暴捲入,所有人的情緒在接收到訊息的剎那都被統一了。

  許捕頭觀察著情況,也是感慨。這邱捕頭到底幹了多少壞事,才能讓這麼多人對他落魄的消息如此上心?

  他並未在街上停留太久,按傳言擴散的速度,許捕頭推估「高腳仔」肯定會知道訊息。傳言中偷渡的時間就是今晚,若他不想放棄邱捕頭,肯定──不其然間,許捕頭突然回想起「高腳仔」審視著他的銳利眼神,一陣雞皮疙瘩伴著寒意就竄了上來。他點了點頭,直覺告訴他,「高腳仔」肯定會出現。

  新月明晃晃地吊在空中,投射下的光芒雖然並不明亮,卻也足夠視物。此時已近子時,滬尾街一帶靜得出奇,空氣中有點潮濕的味道,下了整天的細雨直到亥時才止歇,濕氣搭上碼頭特有的腥氣,壓抑地讓人喘不過氣。

  淡水守備衙門的小門卻在此時悄悄拉開。特意上過油的門軸悄無聲息,十分滑順地讓裡頭的人閃了出來。那人用一條披風緊緊纏繞住自己,像是非常冷似地。送他出來的人隱在門後,看不清模樣。周圍極靜,那兩人壓低了的聲音斷斷續續地傳了出來,卻分辨不清內容。

  邱捕頭怕得胃都疼了起來,光是站著就看得出他腳抖得厲害。他是一步都不想離開守備衙門,但此刻是不得不行。

  寒風獵獵拍打著披風,邱捕頭覺得天地間好像就剩自己和那隱在暗處不知何時會出現的「高腳仔」,他想哭。門裡的同僚卻催著他離開,一點都不同情他現在的處境。

  邱捕頭緊了緊披風,轉身離去。那步伐異常沉重,搖晃的身影在風中顯得特別蕭索。他時不時左顧右盼一番,只覺得黑暗中隨時有什麼會衝出來。

  衙門裡的那人目送著他離開,好一會兒才輕輕將門帶上。

  那上鎖的「喀」一聲,極輕,卻像個信號,一道黑影突地衝出,順著月光投出的陰影前進,他速度極快,動作卻有如貓般輕巧。一看那人的方向,赫然就是邱捕頭所在之處。

  邱捕頭似是什麼都沒查覺,耳朵卻早豎了起來。

  這時間,這地點,連聲狗吠都沒有。滬尾靜的像座鬼城。邱捕頭發誓在自己身後聽見了什麼聲響─極輕地踩在石頭的摩擦聲─肯定有什麼人跟在自己後頭!

  他心中直打鼓。他娘的!「高腳仔」真是打算置自己於死地嗎?才剛從衙門出來就盯上了,這距離計畫地點還有一段距離咧!他也不知道該是悲是喜,悲的是「高腳仔」對自己的執著,喜的則是誘餌計畫十分順利,就等著將「高腳仔」斃了。

  邱捕頭緊張得腳都快打結了。後頭「高腳仔」卻不遠不近地跟著他,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才會撲上來。龐大的壓力快把邱捕頭壓垮,他真想回頭對著「高腳仔」喊,讓他快來殺自己,好解除這種糾結的狀態。但誰會這麼犯賤啊?邱捕頭腦海中胡思亂想著。

  忽然他瞅見前方一個轉角。邱捕頭眼睛一亮。

  這轉角妙啊!這不是在計畫中的路線,卻能夠更快地抵達計畫地點。一瞬間邱捕頭已經在腦海中描繪出了一條捷徑,走這條路,邱捕頭有把握在「高腳仔」沒反應過來前就跑得遠遠的。

  不及多想,邱捕頭拼了命奔跑起來。轉彎,左轉,拐入小巷,轉入大街,又進入小巷。「高腳仔」似是急了,也拼命跑了起來。邱捕頭在呼嘯的風聲中,似乎都能聽見後頭那人的追趕聲。

  他不禁得意起來。

  看著那街口已經出現在眼前,邱捕頭索性停了下來,扶著牆頭喘了好幾口氣。他回頭大喊,聲音中那股神采飛揚的勁頭,怎麼看都不像一個誘餌該有的神態。

  「你已經被包圍了!哈哈哈!沒想到吧!」

  黑暗中沒人出聲回應,沉靜如初。

  邱捕頭心中對「高腳仔」感到不屑,都被發現蹤影了,還不出來亮相?不是懦夫是什麼?「說你呢,還不出來!」他對著「高腳仔」藏身的角落,又是一陣叫罵,「我就說『高腳仔』有什麼了不起,人一多還不是會怕!」

  雙方好一陣對峙,氣氛僵硬。

  邱捕頭側耳傾聽,似乎聽見那人嘆了口氣。

  旋即一人走入月光之中。第一眼看去,邱捕頭就覺得哪裡怪怪的。這黑得發紅的臉龐,這人的神情、語調─怎地與許捕頭這麼像?

  邱捕頭大驚失色,問:「怎麼是你?」

  「我才想問你他媽是在幹麻!」許捕頭大怒,他遠遠跟著邱捕頭是為了保護人。結果邱捕頭突然跑了起來,他還以為「高腳仔」出現了,這才快馬加鞭地追上來。結果到頭來是他們兩人在玩你追我跑!他翻了翻白眼,氣得說不出話來。

  「我怎麼知道你會跟過來……」邱捕頭辯解道。

  「我不跟來難道放你去死!」許捕頭喝道。邱捕頭也是挺有眼色,看人真生氣了,立刻閉上嘴巴。

  兩人呆子般站在月光下對視,突然意識到計畫失敗了。

  邱捕頭尷尬地看著許捕頭宣布收兵,那四面八方傳來鏗鏗鏘鏘的金屬聲,不用看都知道這次行動有多龐大。許捕頭精心策畫的計策,就因為他的行動而付諸流水。邱捕頭心中委屈,此時卻也不敢多說些什麼。

  然而,卻是在許捕頭轉身的那一剎那,一道黑影突地閃現,眨眼就朝邱捕頭飛馳而來。

  邱捕頭瞳孔一縮,那幾乎有許捕頭兩倍長的身影,不是「高腳仔」是什麼!他連罵人陰險卑鄙的時間都沒有,潛能忽地爆發,回身就竄入暗巷。

  這點反應在「高腳仔」眼中似乎卻還不夠看。邱捕頭也沒回頭,只覺耳邊一道勁風,頭一偏,就見一把匕首呼地一聲貼在耳邊。那寒芒刺得邱捕頭眼睛都疼了起來。邱捕頭大驚,一個前滾避了開來。「高腳仔」卻不依不饒貼了上來。

  慌亂中,邱捕頭聽見許捕頭大喊著讓人開砲。

  他心想著,只要避過這一次──

  砲聲隆隆。一旁的磚牆霎時爆了開來,尖銳的碎片伴隨著煙塵噴了邱捕頭一身。他急慌慌朝前一撲,也不知道是什麼人,穩穩地接住了他。

  邱捕頭抬頭想看這人到底是誰,卻見一片陰影被煙塵籠罩著,長什麼樣子一點都看不清楚。他心中一顫,抖著手想掙脫開來。

  就聽見那抓著他的人忽然笑了一聲,聲音極輕,卻異常清晰。

  之後,邱捕頭什麼聲音都聽不見了,

  許捕頭看著漫天煙塵,急得直想罵娘。

  這砲手雖是民兵,在滬尾也是出名的訓練有素。他用溫思敦提供的資金,請來的人可不是什麼水貨,連火藥都是比官衙儲放的還要精進。許捕頭實在沒辦法理解那火砲是怎麼打到牆上去的。牆後埋伏了一整隊步兵,牆前邱捕頭就站在那兒。就因為這記砲火,後頭的一整隊兵力全被波及,無法救援邱捕頭。鋪天的煙塵也是許捕頭未曾預料到的,視線被整片整片地掩蓋住,誰還瞧得見「高腳仔」在什麼地方?

  他隨手拉過一人,指著現場罵道:「這他娘到底誰放的砲?」

  那人正是砲手隊中的一人。此時看著許捕頭指的地點,也是覺得奇怪,這處根本就不在他們的操練目標之中。他知道這是誰負責的區域,轉頭就找人去了。

  等到煙霧散去,許捕頭早就不耐煩地衝上了最前方。埋在磚頭碎末下方的那雙腳熟悉地緊,許捕頭按捺著心中不祥的預感,命人立刻將邱捕頭挖出來。

  他希望這邱捕頭只是被活埋了,此刻仍然有救。但那一動也不動的軀體,仍像個冷冷的標誌指責著他。大晚上的,涼風習習也並不熱,許捕頭卻是滿頭大汗。

  邱捕頭被埋得不深,只一會兒就挖出來了。站在最前頭的人們一看那副景象,忍不住的轉頭就吐了出來,餘下的人也是憋得臉色發青。許捕頭看直了眼,登時也不知該如何反應。

  這、這是邱捕頭嗎?

  就見他原本平滑的皮膚腫脹腐爛,在挖掘過程中不小心被碰傷的地方,流出了乳黃色的濃汁,散發出腥臭難聞的惡臭。屍身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潰爛,白肉翻捲。邱捕頭招牌的小眼睛此時瞪得老大,許捕頭想著這人死的時候是受了多大的驚嚇,湊近一看才發現根本不是那回事──這人的眼皮已經腐爛光了。

  「『高腳仔』殺的人吶!」人群中忽地傳出了這句話。

  沉默。

  邱捕頭再討人厭,死成這樣是眾人無法預料的。「高腳仔」肆虐了十餘年,人雖都知道屍體爛得特別快,卻沒多少人見過。此時親眼見到如此恐怖的景像,一個個都說不出話來。

  許捕頭看著圍成一圈的人們,想的卻是另一件事。

  自己真要與「高腳仔」鬥下去嗎?

  如此直面地看到「高腳仔」的力量,許捕頭的自信被打擊得不是一丁半點。他頹喪地看著眼前的景像,覺得邱捕頭像處在漩渦的中心點般,將自己不斷地拉扯進去,越沉越深。

  「贛恁祖媽!是、是金魅啊!」

  驟然而起的叫聲突兀驚醒了所有人。許捕頭回過神來,就見砲兵隊嘩地全散了開。一具手砲孤伶伶地躺在人群中間,卻沒人願意靠近,所有人的臉上都是恐懼。

  若說「高腳仔」帶來的是震懾;此刻人們卻是被恐懼襲捲。

  人群中細細碎碎地響起了議論聲。許捕頭察覺到有許多目光落在自己身上,他沒有多加理會,湊近那具手砲,卻什麼都沒看見,除了一套衣服與散落在地面的頭髮。

  「這是個什麼意思?」許捕頭不解。

  「你看了還不知嗎?他是給金魅吃了啊!連金魅都要邱重死,它才吃了他,讓那一砲打歪了!哎唷媽祖婆保祐、媽祖婆保祐啊。」旁邊民兵慌張地求神拜佛,但許捕頭仍不懂,他當然不知這金魅是臺灣流傳的吃人妖怪,也壓根不信這神神鬼鬼的東西。此時卻也沒人願意告訴他了。

  許捕頭被孤立了。

  邱捕頭事件過了近半個月,情況沒有好轉,反而隨著傳言愈廣而日漸加劇。

  不祥、死亡……這些個標籤被貼在他的身上,但凡知道許捕頭策畫行動的人,沒有人願意與他交往。見他走了過來,一個個都是避之唯恐不及。

  惹上「高腳仔」跟金魅,所有人都覺得許捕頭就是個死人了,誰還願意與他往來?邱捕頭跟那砲手就是最佳的例子。

  邱捕頭被「高腳仔」所殺的消息,隔天就傳遍了整個滬尾。人人都是一臉興奮,滬尾走到哪都像舉辦慶典一般熱鬧。連名聲臭到極點的邵家都將商行拾掇乾淨,重新開張營業,居然還有不少人進去!

  許捕頭卻完全感受不到這股氛圍,歡慶中的人們視線一落在他身上,頓時就冷了幾分。他是無能為力了,實在後悔自己為什麼要攬上這樁事。

  這事兒卻還不到結束的時候。

  喀地一聲,將許捕頭從自己的思緒中拉了出來。他抬眼一看,就見溫思敦輕輕放下咖啡杯,盯著自己,一雙綠眼像是要把人看透一樣。許捕頭不安地往後坐了坐,鬆軟的沙發登時陷了下去,一瞬間他還以為自己要跌了下去,慌忙握住扶手,這才略略放鬆下來。

  溫思敦輕輕嘆了口氣,道:「許先生,你的表現讓我非常失望。我本來以為你能抓住Spring Heeled Jack,才投資你的計畫。計畫看是妥的,沒想到你卻把事情辦到這種地步。」

  溫思敦的話無疑是極重的,許捕頭無言以對,人說的句句在理。

  「我的擔憂你是明白的。Spring Heeled Jack一日存在,就對我們洋商非常沒有保障,我希望你能明白這一點。我會向你們的執政當局建議這件事情。」他頓了頓,又說:「我們的合作結束了。許先生,希望下次你能有亮眼的表現。」

  直到被請出會客室,許捕頭楞是一句話都沒能說出口,滿腔抱負最終只化成了一句嘆息。

會客室外,就見一名削瘦的漢人女子恬靜地站著。許捕頭瞥了對方一眼,沒來得及細看,就被僕人帶著往大門走去。只聽見身後溫思敦說:「白翠絲,你怎麼出來了?」那名女子回答了什麼,許捕頭卻是聽不到了。

  沒有多久,臺北府城就正式下了命令。

  邱捕頭雖沒做過什麼正經事,仍是個官員。之前「高腳仔」只對歹徒動手,上層自然沒有意見,這次卻是堂而皇之地對官員下手,這叫人如何能忍?更令人憤怒地是,淡水守備衙門分明制定了對抗的計畫,卻連「高腳仔」的一分一毫都沒有傷到。簡直就是打了臺北府城一記重重的耳光。

  ──全力緝捕「高腳仔」!

  淡水守備衙門覺得這就是天外飛來橫禍啊,什麼制定了對抗的計畫?那分明只是許捕頭的個人行動!先前一個個反對的老官員此時都跳了出來,冷嘲熱諷著許捕頭,誰都不想扛這件事。

  最後定了,此事由許捕頭「全權」負責,將功贖罪。那全權講得好聽,事實就只有許捕頭自個一人。至於全力緝捕,許捕頭手上都沒有其他案件了,還能不「全力」緝捕嗎?

  許捕頭連反對的資格都沒有,只得接受。他深知自己面對的是什麼樣的對手,為了成功捕捉到「高腳仔」的蹤跡,他日日守在布告欄前,仔細探尋著對方下一個可能的目標。可惜邱捕頭之後,滬尾的不良份子都低調了許多,往往十天半個月都沒有人在布告欄上張貼消息。

  在這些分散的訊息裡,許捕頭實在難以找出「高腳仔」可能的下手對象。這樣瑣碎又不確定的事情,自然更不可能調動守備衙門的官兵。

  接下來幾年,「高腳仔」總是在許捕頭不在的時候出沒,經常是在他徹夜留守,一個打盹之後,目標就已經被帶走。什麼升官、什麼發財,他早就不抱期望了。

  至於金魅,許捕頭到底是搞清楚這是什麼東西了。但要找出這種妖怪無異於緣木求魚,即使他不信,卻也無法解出那砲手如何在眾目睽睽下消失,只留下手砲與衣服。且他怎麼想,也都無法理解為什麼那一天金魅會跟「高腳仔」一同出現。最後索性也就不想了。

  許捕頭是無奈,身心都覺得疲憊。

  他記憶中與「高腳仔」交手的那幾次經驗變得難以磨滅,經常在夢中突然就被一抹巨大的身影驚醒。日子在蹉跎中流逝,許捕頭終究沒能再與「高腳仔」見面。他們就像兩條交叉線,僅僅在邱捕頭事件中有過交集,之後卻是漸行漸遠。他多希望再見一次「高腳仔」啊!當作撫平自己的念想也好,然而這個願望直到最後都沒能實現。

  光緒二十年,甲午戰敗,臺灣割讓日本。

  許捕頭站在駛往中國的運船甲板上,望著依舊繁忙的滬尾碼頭。他打聽過了,那些日本鬼子可不是什麼好東西,既殘暴又無情,這些滬尾人能招架得住嗎?許是對滬尾有了感情,許捕頭突然就擔憂起來。

  忽然,遠遠地,那首童謠若隱若現地傳入耳中:

  滬尾人,

  別驚惶,

  「高腳仔」係咱的好朋友。

  許捕頭自嘲地一笑,是呀!自己擔憂什麼呢,滬尾人可是有「高腳仔」在守護的啊!他搖了搖頭,低聲唱起那首童謠:

  滬尾人,

  莫欺人,

  「高腳仔」會找你來算帳。

  一年一次,一年一次,

  你若是做歹事,

  「高腳仔」會來抓你走!

  ……

  他一邊唱著,一邊扶著把手,搖搖晃晃地進了船艙。

​小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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