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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豆大的雨滴打在地上,濺起陣陣水花,泥汙了路過行人的鞋褲。一雙半舊的繡花鞋從布褲皮靴間跑過,又急又切,它的主人踩著它穿過一群又一群觀望的人們,終於是來到了下船的位置前。

  碼頭上熙來攘往,雨天裡要運送船中的貨物特為費事。但這一切都與順娘無干,她甚至聽不見船工讓她閃邊的吆喝聲,只是痴痴地搜尋著船上的人影。周圍眾人早已習慣這情景了,都當順娘是痴兒,可憐兮兮的。誰讓她阿爹是出航失的蹤,一家人到現在還相信她阿爹會跟著下一艘船登岸。這本該是引人落淚的傷心事,可惜眾人早就對這事不感興趣,打她阿爹死後她阿娘四處求親訪鄰地討救起,整個滬尾對這樁小悲劇的同情心即消耗得一乾二淨。頭幾次還願意給點米的,也在盧大娘姊夫陳家對順娘他們停糧之後,關上了厚重的門。幸而陳家的大兒子重感情,總有那麼幾次是靠他瞞著家裡的接濟度過難關。

  盧家大娘最終是自力更生開了一小爿店鋪,替來做工的羅漢腳們縫補衣服,以此養活順娘與她底下兩個弟妹。順娘排行老大,這「順娘」二字是她阿娘給叫的乳名,取著媽祖廟兩旁「風調」、「雨順」的意思,連帶鄉親都這麼喚她,據說她有個阿爹起的名字,嫁娶用得著,可她從沒聽過。 本該有個機會的,就是家裡那些來家裡作客的人們。本來盧家遭逢家變之後,順娘早對村里的人情絕了指望,送暖的一個沒有,卻來了幾個訪家的。他們對著她指指點點,品頭論足,看那急切挑剔的眼神,八成都是想要了她回去做媳婦仔。她隱約懂得「媳婦仔」的意思,一幫小孩蹦跳過街,回頭朝牽著小男孩的手,髮梳得都拉長了眉眼的醜小女孩一陣嘲弄。她看阿娘好像也沒有拒絕的意思,大約少一份負擔總會減一分辛苦,可後來不知怎麼地那些人又走了。留下一臉失望和聲聲嘆息,迴盪在這個父親許久沒有回來的房子裡,更顯得荒涼空虛。

  順娘在家中待不下去,這裡處處都有她阿爹的印象漂浮迴繞。阿娘沒有更動家裡的任何一件擺設,以致有時她一個轉身,就能望見父親還坐在那張大椅上數著出航的日子。好像過去的生活不曾離開,或者,下一日就會再次回來。她開始算起父親回航的時間,次次到碼頭逡巡觀望,深恐父親回來了卻見不到迎接他的家人,會慌。

 

  順娘就是在碼頭上遇的邵二少。年紀輕輕的邵二少來替自家商行清點貨物,一瞥便驚見這個瘦弱的小女孩一襲布袍迎風,吹得身軀空落單薄,惹人心憐。邵二少忙把她從雜沓的人群中拉了出來,漫天的塵埃,小紅臉兒上沾著一點,怔怔地直盯著他。全滬尾港的人都在忙著高聲吆喝,為了各自的生計,肩上駝著時代的重量大步奔走。邵二少一時覺得,這個女孩好小好小了,小得好像隨時都會在人世間走丟,便把自己身上的護身符解下,繫在順娘身上。順娘這下有些不好意思,手在護身符上捏了兩下,沒等邵二少牽起她的另一隻手,就跑了。

 

  孩提時的記憶大半模糊成一片,順娘記得更多的,是縫著衣褲的清苦日子。日子辟成一絲一線,三四年如一日,單調地織成一種漫長而永無止盡的等待。跟著裊裊香煙升騰,宛若天上一日,人間一年。順娘總覺只有在媽祖宮中她才能安身,幸而她針黹做得好,無須盧大娘照料,也自能得心應手,索性躲到這福佑宮中續起家中績業。出帆回航前,她總會跟著父親或母親到福佑宮來一求媽祖娘娘庇佑,慈目低垂,彷若蒼生她都照看到了,無論是從前或現在,這都令順娘感到無比心安。及至今日她仍然相信著媽祖娘娘的法力無邊,父親回來只是早晚的事,只要相信、等待,媽祖娘娘不會辜負她的。

 

  就如同那時候把她從砲火下救出來一樣。

 

  年僅兩歲的順娘已經不會記得,法軍砲彈在淡水港落下的隆隆巨響。她記得的只是母親轉述的內容:風起雲捲,媽祖娘娘頓時顯靈於天,衣帶飄飄,慈眉半閉,用她那綺麗的裙擺接了砲彈便往回扔,盧大娘與她懷中的順娘便因此逃過一劫。「媽祖娘娘救了妳的一條小命啊!」順娘一直記得這句話,後來的她無須聲音,即可以透過脣形知道。盧大娘日日念著這句話度過她茫然的朝暉夕日,她依舊是等待,不過是一種全然放棄了的、不帶任何希望的等待,本質上是死的等待。順娘很清楚阿娘生活中只剩下這點盼頭了,母親承受不起比失蹤更大的任何打擊,於是只能死守,認定著這個事實。

 

  可是媽祖曾經救了她啊。

 

  那不會是只發生過一次的奇蹟,而是眾多神蹟之中的一端。那些出海前上過香的,不都平安無事地好好回來了嗎?只有那樣沒親沒戚的可憐人才會成為被沖上岸的無名屍。那具泡水發脹的屍體被發現的漁夫打撈上來時,鎮上的大家都跑了來圍觀,順娘也去了,沒看出什麼,後來似乎因為沒人認,丟到亂葬崗胡亂埋了。鄉里沒有人再多傳,此後對她們家特別小心,說話都似避著什麼,順娘也知道那是禁忌,不能說的。她可憐那個落海的乞丐。

   順娘在福佑宮做女工,和乞丐一樣得躲廟公。對乞丐廟公嫌他們髒亂,伸手不僅礙觀瞻,還怕無形中搶了媽祖娘娘的香油錢。對順娘廟公嫌她穢氣。福佑宮是滬尾街上香火最旺的寺廟,順娘這樣一個丟了阿爹的人,在祈求航海平安的媽祖宮中出現簡直是觸霉頭。那廟公跌過溝,跛著一條腿,走起路來特別滑稽,村里的孩子都喜歡取笑他。他因此練就一身善於對付孩子的本事。乞丐們機靈,逃得快,廟公拖著條跛腳追不上。可順娘好手好腳,卻常常被廟公逮了勸回家去。順娘自忖是過於專心了,才覺廟公每次接近都驚人地無聲無息。後來久了,順娘也自能聞得藥膏氣味,躲上幾回。

   有針線活的時候,順娘就替盧大娘分攤些到廟裡做,多是縫人鞋褲一類。但大半時間裡,她則是繡一些尋常人家用的小物什,如錦囊、香包錢袋之屬,放在店裡多添些順路的收入。順娘手巧,做針線活最講專心,一有差錯要補往往費工,但她偏偏就有著這風吹不動的本事,便是香火鼎盛人群雜沓的福佑宮內,也沒怎麼受干擾。待得久的她熟門熟路,對於各躲藏之處都清清楚楚,多是一天下來,也沒怎麼讓廟公瞧見。可這日,順娘慣常躲在正殿與側門的夾縫間,卻不巧被廟公撞到,順娘一路避走,好不容易才在順風耳塑像的後頭找到一個暫棲之所。由於離媽祖神像極近,這裡不是她平常敢待的地方,但含廟公在內似乎無人發現,她也就想著今天也許可以在這裡把活兒做完再回去。

 

   坐定彷若靜了心,一切都無聲無息。頂上是雕梁畫棟,這麼一看,似乎延伸到無邊無際,是天界的再現,透過煙霧自成一天地,天地間的主宰則是前方一尊莊嚴靜默的媽祖像。她好久沒有這麼近看媽祖娘娘了。上一次好像是還很小,坐在父親頭上,在大媽繞境出龕時一探究竟。是對萬事萬物都感到好奇的年紀,盯著神像也看了好久,彷彿被其中所帶有的神力所吸引,久久移不開視線。父親回去逢人就笑說這事,弄得大家都要在盧大爹前頭恭維起順娘的神通。事隔多年,媽祖娘娘在塵世的這一身形貌對她仍然具有魔力。普濟眾生的慈龐早成黑面,但不變的是那數百年來如一的眼神。那雙眼裡裝載了多少民間疾苦啊?而慈悲如媽祖娘娘,又會因此而承受多少苦痛?這可有止息的一日?順娘想到自己,身上有難,要她再去承擔別人的便是萬不可能。苦海無涯,眾生浮沉,可慈航的媽祖又何曾比這些人好上一些?千千萬萬的心願,對媽祖娘娘而言又是……?思及此,順娘心中自止,憂成褻瀆。

   順娘抬起頭,想尋求媽祖娘娘的平和來為自己壓住心中這份懷疑。這一抬頭,還沒見到黑面,倒先注意到地上放著一枚金扣,本還以為是從縫著的短掛上掉的,可仔細一看,卻發現是耳環。大約不知哪個女香客掉在這裡了,可順娘左觀右看,只覺這耳環大小不一般。她雖年小,好歹也是十三四歲的荳蔻人兒了,便將耳環拿到耳邊比了下,對自己說是量大小。

 

   這時,她聽到了,潮水的聲音。

 

   那是原本從很遠很遠的地方傳過來的,由遠而近,終至極近極真切,好像她現在整個人就在海岸上聽潮一樣。她慢慢發現海水聲中還有其他聲音,宛若呼喊,一聲聲撕心裂肺,是用盡生命最後一份氣力的叫喚。

 

   喊的是「爹」。

 

   「媽祖娘娘、求求您──救救我爹!」人子的聲音並沒有被驚濤駭浪所沒,反倒極為清晰,清晰得叫人不忍聽。但這聲音一下被哭聲所取代,同樣的兒子聲腔,一般的骨肉親情,卻已天人永隔。在一片由風雨所構成的哀戚之中,似乎還夾帶一聲深長的、感同身受的嗚咽。

 

   那聲嗚咽轉成低泣,依舊延續著,然而體虛聲弱,似是病了。這一病病得還不輕,令聞者都要為之心驚。

 

   「您都病成這樣了,讓先生來醫治您吧!」

 

  「何必。」是病人的聲音,雖苦痛纏身,仍強自支撐。

 

   「當是求您了,娘娘,這都已經三日了。您不著急,您的子民也要為您著急啊!」娘娘?這人是皇妃或王后?──抑或就是剛剛提到那位?

 

  「不、不必多管閒事,我自有辦法。」氣息不順,病情顯有惡化。

 

   接著聽到的是動物的腳步聲。平緩而穩重,可知乘者道行之高,品德之持成秉重。那動物緩緩吐氣,是受過感化後的溫馴,並非天生如此。這溫馴裡帶著昔日的兇猛,氣息中蘊含著人的血腥味,但乘者顯然對此不以為意,緩緩的停了下來,步下坐騎時聽得一聲慢吼,這才知道是虎。乘者一路穿過大廳經過中堂,房門一扇扇接連開闔,外面的開門聲一扇扇將訊息傳至內門,內門片片闔上又表示將來人迎進更裡更深之所。下人應對來人相當恭敬,一下敬道「先生」,半响尊言「真人」,弄得半虛半實,一俗一清,不知到底是賣藥郎中、教書先生還是得道高僧。如此層層重重,開開闔闔,好似這宅院從沒有這般著急地迎過來客,仍存秀氣的矜持,也還有些初次的慌張失措,最終就這麼的迎到了內院。

 

   這真人風一般的來到,要進內室之時步履減緩,輕聲敲門方入,對病患的身分相當尊重。連聽得是細繩搓擦之聲,病人對這位真人還有些倨傲,三番兩次換了繫繩的位置,最終才綁到自己腕上。至此真人全無耐性,三兩下拂袖而去,又是一陣風般地離了宅子。

 

   隔日,病情急轉直下。整個宅子沸騰一般,一下說要燒符水,一下說要煎湯藥,說來說去沒人拿得定主意,又都不敢再請昨天那位真人,心裡都知道壞了事。最終是個機靈的左右說了話:「我看看幾里之外的吳宅。嗯,這吳真人似乎並非真動了氣。」去迎,真人前踞後恭,才怨道是小女兒心緒,一聽病急,又連忙趕來醫治,急得像是要趕此時立功似的。三兩下開過藥方,緩了過來。

 

   喝藥時,本應無事,復又說話。真人因與病人對談,為防驚動,聲不可太響,對上病人本即體虛,兩下隱約可辨說話者為誰、語氣如何,卻不知字句,但「心病」二字卻清晰可聞。病人尚未恢復到可以醫以真相,真人卻偏於此時堅持他的病人是由心結而至此。

 

   ──「爹」。

 

   病中夢囈一直重複著某個單音,仔細聽來,竟是對親人的聲聲呼喚。真人問起前些日子可曾發生什麼,病人不願答,真人也沒再多問,走了。

 

   第三日,真人又訪。連日來的頻訪,使他進入府中的每一步都踏出一個膽小而無恥的謠言。細碎的聲音在空中傳播,半個天庭都以為好事要近。從宮庭後苑由內而外,都竊竊傳言病人在這過程中與醫者相好上了。吳真人不知,只管治這難醫的心病。這回病人說,乃因海上救難,略受點風寒。還是簡略,但總歸是願意說了。真人一笑,表示小姑娘在他面前隱瞞並無意義,他早對一切瞭若指掌。他把病人早歲的事情和盤托出,順娘想起父親曾對她說過的,媽祖娘娘的傳說。

 

   「媽祖娘娘曾經連自己的啊爹攏救無喔!」阿爹敘起媽祖如何在織布時,感應到遠方父兄船隻危急,出魂救難,卻因被母親搖醒而未能成功營救父親。父親爽朗地說著這個故事,仿若這在奇蹟般的生涯當中只是微不足道的一件事情。是白壁微瑕,掩不了媽祖娘娘今日的神力無邊。她懂得父親的意思,是要她別灰心,就算今日遭逢挫折,將來必有轉機也未可知。可父親沒有想到,他同時也是以一個為人父的身分發的言,聽在女兒心裡,簡直要滴血。順娘壓住這念頭沒往心裡去,然而今日,她確實成了那個連自己的爹都救不了的人。

 

  這讓她怎麼有辦法不把父親當日所訴說的故事當成一則悲傷的預言啊。

 

  但不僅如此,這還是真真實實的、背負在媽祖身上的過去,如今正在她耳邊縈繞。

 

 *

 

  絲線拉扯,發出刺耳的聲音。全身宛如被萬線纏身一般,無法動彈。是語言化作了這千絲萬縷,語絲極細,絲絲入肉,緩慢而永無止盡。她已經聽不清名喚吳真人的男聲口中所念為何,只知道這聲音綿綿不絕,拼命想要停止卻無法斬斷;受盡折磨,一再企圖阻止卻終究發生。

 

  那樣的情景已經發生了不知多少次。

  每至深夜、或者不知身在何處的恍惚時刻,就會回到那個風暴的雨夜。大浪猛烈拍打著船身,船在激烈翻滾的海中失去方向,多少人用盡全身的力氣只為攀住桅杆以保全性命,卻在一次大浪的襲捲中,木竿輕易地應聲斷裂,一串人旗翻身落海。雨聲濕濕冷冷的,早沒有了生命的溫度。

 

  手中還拿著的針,因為一聲呼喚刺進了肉裡。鮮紅的血汩汩湧現,染紅了白布,還有──海水。

 

  她之後才意識到,那不是針,是因斷裂而尖銳無比的桅杆。湧血的不是肉身,而是更深遠卻血脈相通的父親。

 

  這一次又來不及了,從沒一次來得及過。 

 

  父親的面龐靜靜的沉在水面下,粼粼波光中一張安詳卻鮮活的臉。依舊是那樣的威嚴、那樣的熟悉,不怒而威的面容乍看遙遠,卻又伸手可及。撥開水,彷彿就可以再次觸摸,那一模一樣的、過去曾以著小小手心掌握的溫度。只要撥開水就好了,閉上的雙眼就會再次睜開,再次以全知全能的父親之眼凝視子女,坐起身子再次撐回那個碎裂的家。

 

  那張臉從水面下浮出來,越浮越清晰--卻也越發陌生。

 

  「林默娘,面對現實吧。本真人並無法代替你死去的父親。」

 

  宛如潮水退去,留下岸上的枯石,一切幻影與恐懼都退到最後,只剩下最單純的空無。死亡就是一切了,最清楚明白而無法動搖的根柢,最鋪天蓋地且無所遁逃的陰影。明明就是比誰都再清楚不過的事實。

 

   到底怎麼會認錯的呀。

 

   就像捧起一把水,卻從指間流逝一般。所有一廂情願的努力都歸於徒勞,再怎麼努力的說服自己,也無法扭轉過去,不過是一而再、再而三地重複著悲劇的發生。 早就沒有挽留的餘地了,卻一直留著那最後的一絲希望,然而就連那脆弱的絲線,如今也被名喚吳真人的老者乾脆地斬斷了。

 

  也不是看不明白。左右那數度欲言又止的模樣早就表明心跡,明眼人都曉得她是怎樣的作繭自縛,是怎樣的嚴苛自持。可是誰都沒有辦法解決這樣的問題,解決她身為神明卻擁有凡人心緒的這個問題。誰也都沒有資格說,沒有人敢去碰她命懸一線的那絲寄託。天庭裡誰都在意著關係與權勢,推移相軋,聖明如祂們終脫不了人類習氣。而她親愛的左右,即便再怎麼看得清聽得明,也還受限於她的部下之列,不肯多說一句。到頭來,竟是這個號稱慈濟天下的醫者,遑顧她身體與精神狀況,毫不留情地當頭棒喝。她知道吳真人急,急得天天造訪,要讓「保生」名號響遍天界,金字不墜。可這個可憐的醫者啊,所倚恃的是醫術,是望聞問切,望到了真相聞到了苗頭問到了答案,切卻只能拙劣地切到她最糾纏細緻地萬端繁絲的一線末端。醫者過分高估自身,以為天下無病不可治,而寧忽略醫心最難,且無心者何能醫人之心。

 

   「走。」

 

  短短一字,吳真人沒有聽漏。草鞋踏出大宅,仍舊是一步一串謠言的散了開去。細碎的聲音緊跟其後,亦步亦趨,穿過屋簷、門窗,嘰嘰喳喳圍個滿滿。一段無疾而終的豔聞不脛而走,謠言裡的林默娘在緊要關頭悔了婚,吳真人被逐出廳堂,結束了這段短命的神間戀愛。流言從天庭流洩而下,傾注到人間,在塵世煩亂無聊的口耳之間四處逃竄。忽略了當事人的痛苦,掩蓋了事實的真相,為荒腔走板的神性粉飾太平,也帶走了所有繁雜的畫面與影像。

 

  一切淨空。

 

  獨自一人與事實相對,便能毫無保留。從今而後不須再自欺欺人了,因為所有理由都早已不存在,可能性都死得太過徹底,如此斷然而堅決,毫無退路。生者一如自逐於茫茫海中,閉氣凝神,聆聽水面下的一片空無。

 

  可這空無並非一無所有,空無之中有一個恍恍惚惚的詰問,她無法面對,無法出口,但卻揮之不去驅之不散。那是天問,是為何深受此罰之大哉問,沒有人回答得了,也沒有人願意回答。為何啊,明明她一個血肉做的心,卻是黑木神像百年不朽,供之堂上受盡瞻仰。人人都以為她無所不能,可一個人神,一個活生生的人神哪能無所不能?這又不是說了算的,因為偏偏是她,恰好是她昇天成神。她連自己的父親都救不了,卻要去救人,救天下人的夫婿父兄,一次次回頭鑽進她永無解脫的回憶之中。這不是嘲弄是什麼?這不是折磨是什麼?每一次她都更撕心裂肺地清楚感受到,越是深愛的人越是無法拯救,越是想要的越得不到。她唯一能做的,僅僅是普愛那些其實與她無關的世人。

 

  「因為人神,就是心甘情願地犧牲自己以成全天下人吶。」

 

  絲線應聲斷裂,順娘彷彿起身回到空氣之中,一瞬被巨大無邊的噪音所攫住,雜亂無序的市聲彼此夾雜,她幾乎為之目眩神迷,完全無法整理出秩序。這世界原來充滿了紛亂跳動的聲音,她好像經過了好久好久才終於又重新知道這件事情。好不容易定下來,才發現自己生生的暴露於眾聲喧嘩,毫無防備、全無寄託。她感到害怕。

 

  那是廟公的聲音吧?她第一次實實在在地聽到了廟公的聲音,原來這樣蒼老,和她想像中完全不同。聽來是找她找累了,正坐在矮椅上歇腿,邊和香客聊天。咦?似乎聽到了名字,莫非在說著自己的事?不過聽起來怎麼那麼不像責備啊,為什麼要一副同情的語氣呢?阿爹?怎麼可能。阿爹只是還沒回來而已,別胡說啊、別胡說吶、別胡說了,就說了別亂講話嘛。搞什麼,針線都濕了……

 

  原來啊,不是早就知道了嗎。

 

  那天在一片圍觀人群中往前擠時,早就在耳語中聽到一切了。

 

  寧靜的無風早晨裡,那個東西躺在那裡,不發一語,一動也不動。這樣好的天氣,任誰也不會相信的。只要不認就沒事了。沒有人能抓著順娘逼她就範。說也不能。她封閉起了所有管道,躲在裏頭,然後告訴自己,沒事了。

 

  就這麼沒事沒事的長到了今日,然後這天,土崩瓦解。

 

  遠方的浪潮拍打岸上,土石滑落入海。

 

  順娘發現她能聽到很多聲音。

 

  度過了無聲的童年,她一下子得到了超乎常人的聽力。即便是幾公里外的說話聲,她也能聽得一字不漏。可她遵著「囝仔人有耳冇嘴」的教導,聽得越多,說得越少。本來渾沌寡言的孤伶伶一個人,更顯出了一種明白瞭徹的沉默。她因此知道很多事情,比如,許多人都傳說街上那間漂亮的大房子有鬼怪;比如,遙遠的東方有個颱風正在接近。

 

  奇怪的是,滬尾依舊風平浪靜。碼頭上商賈雲集,吆喝著上下貨物。沒人知道這件事情,太陽烈得船工的背上都出了汗,順娘立在往來人群之中,她似乎看見了揚起的巨浪把這些黝黑矯健的男人都吞噬掉的畫面。不要。她在心裡喊。不要再有下一對孤兒寡母。

 

  可是她拉長了脖子也拉不開嗓子。光站在男人們中間已經羞掉她一身疙瘩,遑論開口。男人們都當她擋路,一來一去全是趕人的意思。順娘急得慌,就在這時,一個身影映入眼簾,伴隨著難以言喻的熟悉。順娘直盯著那襲對襟青衫,是個俊雅秀氣的大哥哥。許多年了,她有些不明白。

 

  邵二少遠遠看到當年那個紅紅的小女孩向他走來,一樣粉撲似的臉,穿過到他眼前,成為一個水靈靈的少女。當日的突然消失後又是夢一般的不期而遇,邵二少雲裡霧裡的,只是望著這麼個彷若命定的人兒。

 

  「風雨要來,會出事情。」 

 

  順娘指了指邵二少後方那艘貨上了大半的船,邵二少轉身循視線望去,帆船後方的海平線一片死寂的藍。他回頭又看了看順娘,一臉的憂慮,還有點小孩氣的不開心,抱怨全世界都與她為敵似的。胸前繫著紅底護身符上的金線,在陽光下熠熠生輝,與左耳環的金色相應,耀眼得讓邵二少有些恍惚。那日親手繫上的符,今日來向他展現神力了。冥冥之中他寄託的願望,他想在茫茫人世中繫住一個人的願望,透過護身符,原原本本的還給了他。

 

  他叫住領頭的,說有風雨,讓收帆放錨。領頭的當他是少爺才好好地說了一番:整個邵記商行的信用吶,晚了得要出事,怪罪下來可擔不起。若是老爺的意思還好,今天是少爺,更加不能讓少爺冒這險。這樣好的天,順風順水的,哪裡會有什麼事。

 

  說話間,已經要出航,領頭的行過禮回頭忙去了。帆沒幾下便揚起來,整艘船搖搖晃晃的,晃進了無邊無盡的海天一色之中。邵二少站在碼頭上茫然遠眺,他注意到一側的女孩眼中閃爍的竟是凜然。

 

  起風了。

 

  隔日便烏雲蔽天,前日的晴朗無雲似乎不曾有過。邵二少在窗前站了大半天,臨到傍晚忍不住了,夾把傘到要到碼頭觀雨。還沒步出大廳便被老爺攔了下來,邵二少心底知道,有陣子家裡和官府過不去,現在雖然好多,老爺總還有些疙瘩,極怕出事。只得改口說去福佑宮上香,回頭拿了盒餅才上路。黑漆漆的天裡路上沒多少行人,大浪拍在沿海的石子路上,要讓他想起「亂石崩雲,驚濤裂岸,捲起千堆雪」的壯闊驚險。怕被浪吞噬,邵二少加快步伐,拐進巷中。街道變得越來越擁擠,冥冥中似乎要將他逼向絕路。這種逼仄感包圍著他,催促他越走越快,越快越急,邵二少隻身鑽進縱橫阡陌,回過神來時,已經迷失於無盡的黑暗之中。

 

  陣陣陰風從山上吹下,山河震動。山河之外是海,海外還有遼闊無邊的世界。然而現在都是漆黑一片的,他覺得自己像極了風中的燭火,在這廣大無垠的黑暗之間時閃時滅。時閃時滅地宛如遠方那盞小小的黃燦燦的一點,風雨飄搖中自顧自地往山上走去。邵二少沒多想便跟了上去,黃點一高一低的搖晃,似乎位在很遙遠的地方,卻又無比清晰地引導著他。不知過了多久,邵二少才漸漸察覺出來那是個燈籠,他一時覺得了,這晃動的燈籠是這世間他所擁有的唯一,丟都丟不起,儘管不知由誰所持,他也要用盡氣力跟到最後。終於,燈籠在高處停了下來。

 

  一瞬,以燈籠為中心,四射出耀眼的光芒。在光爆射出來之前那刻,即便只有短短一眼,只要看過他便從此不能忘記:又是那襲空落落的布衫,提著燈籠的孱弱身影宛若神聖不可侵犯。

 

  邵二少視線一白,失去了意識。

 

  他醒來時船已經平安回航。船上除丟了些貨物外,大伙一概平安無事。人人都稱頌著海上所遇見的神蹟,說船被大浪打得分不清東南西北,幸虧黑暗中一盞明燈指引,才得以平安上岸。大家爭相告訴他,一個個說得繪聲繪影:提著燈籠的是個年輕姑娘,就和福佑宮裡的媽祖一個模樣,好大的風浪裡她穩穩站在山頭上。是媽祖娘娘顯靈來救苦救難了,少爺,媽祖娘娘聽到了,咱們的請求媽祖娘娘聽到了,少爺為咱們祈的福媽祖娘娘也聽到了……

 

  邵二少後來才知道那個地方是滬尾砲台的山頭,夜半有人來通報,家裡人便循著地點找到了他。邵二少在房裡傳守門的問話,守門的跟他說,那日來的是個丫頭,全身都溼透了,可奇怪,手上的燈卻沒滅。「有沒有問叫什麼名字?家住哪裡?」邵二少一下大了嗓門,守門的驚著了,定了定神,才說雖沒看清,可應該不會錯,是盧家那個死了阿爹的。

 

  不過不久後的事,邵家備下厚禮,登門拜訪。邵二少親自挑了匹布,風寒稍退之後便披著外衣要到盧家道謝。邵記商行的二少爺攜禮登門自然嚇壞了盧大娘,支支吾吾間才聽得原來順娘又上媽祖宮去,邵二少辭過後便往廟這頭來。

 

 

  順娘雙手持香,左耳金環輕搖,緩緩扣著遠方數不清的聲息。那日的所聽所見對順娘來說仍像一個他人的夢,自己只是不小心誤入了。然而順風耳神情依舊,似乎那並非誤闖,而是理所當然的一種造訪。不過順娘卻清楚記得,那時經歷的某部分卻是媽祖娘娘怎麼樣也不會願意向其他人吐露的,按理順風耳不會知道,然而那些情景又是怎麼會出現呢?順娘在心中默念,問著媽祖娘娘,抬頭也依舊是慈眉低垂,笑而不答。可她記得的,那些真真切切的心聲,她通通都記得。她知道媽祖娘娘的意思了,也知道媽祖娘娘選上她的原因,因為她們都一樣,都是一無所有到沒有什麼可以再失去的人啊。

 

  她現在也知道了,那些有關於媽祖和大道公是因為媽祖娘娘悔婚而結仇的傳說,原來就是那段傷心事的捕風捉影。「講一個影,生一個仔」甚至完整傳說媽祖悔婚是因見了母羊生子之苦,才讓大道公氣得要在三月三媽祖生日下雨洩憤,媽祖不甘示弱,也要在大道公生辰颳風回敬。

 

  珠簾低垂,瓶中的鮮花散出淡淡的香氣。

 

  就是在這裡,祭奠著無求回報只為眾生的那位神靈。媽祖娘娘,沒關係,他們不理解,但順娘曉得的。順娘曉得那是多麼不容易的一件事,又是多麼偉大的一件事,絕對值得這些香火瀰漫和頂禮膜拜……

 

  順娘默念轉身,一雙黑瞳對上凝視著她的邵二少。邵二少站在煙霧之中,天光之下,平靜卻宛如等待什麼的望著順娘。順娘從正殿的石梯上緩緩走下,一步步走進邵二少的生命裡。她同時聽到整個滬尾都沸騰著她的消息,說,盧家長女是媽祖娘娘再世……

 

  一八九五年,一個時代的巨大風暴正在形成,環伺著整個台灣島,然而那卻是個還沒有暴風警報信號標註的時代。

​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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